时间在专注的清理和细微的恐惧中流逝。断口的清理接近尾声,露出了相对规整的铜胎边缘。黄毓杰开始着手处理镜背的绿锈。超声波清洗仪发出低沉的嗡鸣,将铜镜包裹在纯净的水流和震荡中。顽固的锈迹在声波的震荡下渐渐松动、剥离。接着是化学软化、物理剔除……每一步都精确到微毫。镜背的夔龙纹饰在去除了厚重的锈壳后,逐渐显露出其狰狞而精美的全貌。龙身盘曲遒劲,鳞爪飞扬,透着一股远古的威严与神秘。
修复工作推进到最关键的一步——补配缺失的镜体。黄毓杰根据残存的半面弧度、厚度以及纹饰的走向,运用他精湛的建模技艺,在电脑上精确复原了缺失部分的形态,并用3D打印技术制作出完美的树脂模具。然后,便是最考验耐心与火候的工序:失蜡法铸造青铜补件。
工作室一角的小型熔炉亮起了红光。坩埚里,青铜碎料在高温下熔化成炽热的金红色浆液,翻滚着,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和浓烈的金属气息。黄毓杰穿着厚实的防护围裙,戴着隔热手套,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祭祀。他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铜水浇注进预先制作好的、包裹着蜡模的陶范之中。高温扭曲了空气,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围裙上,发出嗤的轻响,瞬间蒸发。
冷却,开范,取出粗粝的青铜铸件。接着是漫长而枯燥的精修:锉刀打磨掉毛刺飞边,刻刀还原细微的纹饰,砂纸一遍遍由粗到细地抛光……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精细操作而酸痛颤抖。他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疲惫和心底深处那始终未曾真正散去的寒意,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铜件和那半面古老的铜镜上。锉刀与青铜摩擦的声音,砂纸滑过的沙沙声,成了这方空间里唯一的节奏。
当最后一道细微的划痕被最细的砂纸磨平,黄毓杰放下工具,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吁出一口气。他拿起那枚新铸的青铜补件,与那半面古镜的断口小心翼翼地拼接在一起。弧度、纹饰的衔接……严丝合缝!如同它原本就该是一体。新铜的光泽明亮,古镜的铜胎温润,在灯光下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只剩下最后一步——粘接。
他调好了专用的、透明度极高的环氧树脂胶,胶体在搅拌棒下流淌,如同凝固的琥珀。他屏住呼吸,用最细的注射针头,将胶液一点点、极其均匀地注入断口接缝处。胶液在毛细作用下迅速渗透、填满每一丝微小的缝隙。粘接完成,剩下的就是等待树脂彻底固化。
黄毓杰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是身体,更是精神上。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两点。窗外城市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的车流声。工作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想透口气。夜色浓重,玻璃窗映出他疲惫而苍白的脸,还有身后工作台和那面正在沉睡的铜镜模糊的轮廓。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正准备拉上窗帘,目光无意间扫过窗玻璃映出的工作台——
就在那面拼接好的铜镜旁边,他分明记得自己不久前才用过的、那管调好的环氧树脂胶,此刻,它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可是……就在刚才粘接时,他明明感觉到,背后靠近工具架的地方,似乎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冰凉的气流拂过他的后颈当时他专注于注胶,并未在意。
黄毓杰猛地转过身!
工作台上,铜镜静静躺着。粘接处非常完美,几乎看不出痕迹。但那管环氧树脂胶……它旁边,本该空无一物的地方,此刻,却赫然放着一枚小小的、菱形的青铜碎片!
那碎片颜色、锈蚀状态、边缘断口形态……与他刚刚拼接好的铜镜镜背纹饰,完全吻合!正是那缺失的最后一块夔龙鳞片!
黄毓杰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在开始粘接前,他反复检查过所有碎片和模具,确认没有任何遗漏!这枚碎片,它从何而来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在他背后,在他全神贯注注焦的那一刻,将它悄无声息地放在了这里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的寒意,如同冰水倒灌,瞬间淹没了他。他僵立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枚凭空出现的碎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浓了,沉甸甸地压下来。寂静的工作室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无声地凝视着他。
汗水沿着黄毓杰的鬓角滑落,滴在衣领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死死盯着工作台上那枚凭空出现的菱形青铜碎片,如同盯着一条盘踞的毒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冷的恐惧,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体,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那枚碎片的边缘,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与断口处暗红沁色如出一辙的哑光。
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再睁开眼时,眼底的惊涛骇浪被一种近乎凝固的决绝强行压下。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他伸出手,动作缓慢而坚定,仿佛在触碰烧红的烙铁,指尖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凝重,捻起了那枚冰冷的菱形碎片。
碎片入手,那股熟悉的、尖锐的寒意瞬间刺透皮肤,直抵骨髓。他强忍着将它扔出去的冲动,将它稳稳地放在工作台最明亮的灯光下。然后,他重新坐回工作椅,戴上放大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碎片的每一个细节——颜色、锈蚀层、断口的新旧程度……一切特征都与他刚刚修复的铜镜主体严丝合缝。它就是这面镜子上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
他调好了新的、微量但足够牢固的透明树脂胶。用最细的镊子夹起那枚菱形碎片,屏住呼吸,像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手术。碎片边缘的断口,精准地对准了镜背上那个微小的、等待填补的缺口。镊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缓缓压下。
碎片完美地嵌入。
就在菱形的青铜碎片严丝合缝嵌入镜背夔龙纹饰的那一瞬间,黄毓杰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镊子——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毫无预兆地撼动了整个工作台!台面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上面所有的工具——刻针、镊子、小锤、装着溶剂的玻璃瓶——都跟着猛地一跳,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脆响!那声音在死寂的凌晨工作室里,如同炸响了一串惊雷!
黄毓杰骇然抬头,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巨锤狠狠砸中!
更恐怖的是,就在这剧烈的震颤中,那面刚刚完成最后拼合的古老铜镜,冰冷的青铜镜面上,竟毫无征兆地、极其迅速地凝结出了一层细密、冰冷的水珠!如同盛夏时节从冰窖里取出的冷饮表面。水珠迅速汇聚、变大,沿着光滑微凹的镜面,无声地向下滑落,留下几道蜿蜒、湿冷的痕迹。
这违背常理的现象就发生在他眼前!工作室里温度恒定,铜镜刚刚经历了铸造和打磨,本身还带着微温,绝不可能自然凝结水汽!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强烈探究欲的冲动,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黄毓杰紧绷的神经!他甚至忘了呼吸,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俯身,脸凑近那面诡异凝结水珠的铜镜,视线穿透那层朦胧的水汽,死死地望向那幽暗的、本该映照出他此刻惊恐面容的镜面深处!
镜面模糊,水痕蜿蜒。幽暗深处,缓缓浮现的,不是他苍白扭曲的脸。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
云鬓高挽,堆叠如云,发间斜插一支累丝点翠的金凤步摇,凤口衔下的珠串在幽暗中仿佛凝滞。面容皎洁,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冷玉,带着一种非尘世的、令人屏息的精致。柳眉细长入鬓,鼻梁挺秀,唇色是极淡的、近乎无色的樱粉。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墨蝶收拢的翅,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两弯惊心动魄的暗影。穿着……镜面幽暗,只隐约可见交叠的衣襟边缘繁复的深色暗纹,像凝固的夜。
黄毓杰的思维彻底停滞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冷麻木。他如同被无形的冰钉钉在了原地,维持着俯身凑近的姿势,眼睛瞪大到极致,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着镜中那张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绝美而诡异的容颜。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方幽暗的镜面,和镜中那个沉睡的、云鬓金钗的古代女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千万年,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就在黄毓杰快要被这极致的死寂和恐惧压垮的刹那——
镜中女子那两弯如同墨蝶翅膀般的长睫,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足以撕裂现实的惊心动魄。
黄毓杰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无法抗拒的寒意如同冰锥,从尾椎骨直刺天灵盖!
紧接着,那紧闭的眼帘,就在他惊恐到极致的注视下,缓缓地、如同慢镜头般,向上掀开。
眼皮抬起,露出下面——空的!
那本该是眼眸的位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纯粹到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浓黑!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汪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的深渊!
就在黄毓杰的意识被这极致的恐怖冲击得即将崩裂的瞬间,那两汪浓黑的深渊深处,陡然亮起!
不是光,是更深的黑!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连虚无本身都能吞噬的存在骤然苏醒!那存在的视线,冰冷、粘稠、带着碾碎一切的古老意志,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穿透镜面,死死地攫住了黄毓杰!
呃啊——!
一声短促、完全不成调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惊骇嘶鸣终于冲破黄毓杰的喉咙!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和后脑!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像一截被伐倒的木头,带着坐着的椅子,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后轰然倒去!
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剧痛和眩晕瞬间席卷了他,视野里金星乱冒,一片模糊的旋转。然而,就在这意识模糊、视野颠倒的瞬间,透过因剧痛而溢满生理泪水的朦胧视线,他最后看到的景象,并非熟悉的工作室天花板。
那惨白的、布满灰尘和灯管支架的天花板上,此刻,竟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扭曲的、由流动的暗影构成的图案——赫然与铜镜背面的夔龙纹饰,一模一样!
龙身盘绕,鳞爪狰狞,空洞的眼窝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正无声地、冰冷地俯瞰着他。那暗影构成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股来自远古洪荒的、令人窒息的恶意。
黄毓杰的意识,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被那无尽的、由镜中女子双眸和天花板上暗影夔龙共同构成的黑暗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