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镜照魂
黄毓杰是业内顶尖的古董修复师,最擅长修补青铜器。
某天收到半面神秘铜镜,断口处沁色暗红如血。
修复过程中,工作室怪事频发:工具莫名移位,古籍无风自动。
最后一枚碎片归位时,铜镜突然渗出冰冷水珠。
镜面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个云鬓金钗的古代女子。
她睫毛颤动,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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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瓷片在黄毓杰指尖下驯服地归位,像一颗颗失散多年终于寻到归途的星。他用一支细如牛毛的貂毛笔,蘸着几乎透明的淡金漆,沿着那道几乎不可见的裂隙边缘,一点点描过去。动作极轻、极稳,屏息凝神,仿佛稍微重一点的气息,都会惊扰了这沉睡百年的魂灵。空气中弥漫着熟稔的气味:松节油的清冽、虫胶的微甜,还有旧木头和纸张混合的、沉甸甸的时间味道。这是他的堡垒,他的庙宇,每一件残损的旧物,都在这里被重新赋予尊严。窗外市声喧嚣,但都被这厚实的墙壁和专注的心墙隔绝在外,只剩下放大镜下,釉面细微开片的沙沙声,如同时间的低语。
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切碎了这份沉静。黄毓杰手腕一滞,一滴微不可察的金漆险些溢出预定轨迹。他眉头蹙起,指尖的稳定却纹丝不动,稳稳地将那滴漆收束回笔尖,这才缓缓放下笔,像放下某种神圣的祭器。
门外是快递员,递过一个毫不起眼的深棕色桐木匣子,方正,沉甸,像一块来自深海的石头。没有寄件人信息,只在收件人一栏,打印着黄毓杰三个冷冰冰的宋体字。黄毓杰签收时,指尖触到木匣冰凉的表面,一股说不清的寒意,顺着指骨悄然爬升,并非物理的冷,更像某种无形的、黏腻的注视。
匣子放在工作台上,那分量感更加清晰,压得台面似乎都微微呻吟。他小心地拨开铜扣,揭开沉重的盖子。内里衬着明黄的锦缎,色泽依旧鲜亮,却透着一股陈年的、略带阴沉的华丽。锦缎中央,静静地躺着半面铜镜。
镜体残破得厉害,断裂线狰狞地从中央劈开,只余下不规则的一半。残存的镜背,覆盖着浓重的绿锈,如同凝固的墨绿苔藓。几处凸起尚未完全被锈蚀吞噬,能勉强辨认出盘绕纠缠的夔龙纹样,线条在锈层下挣扎,透着一股古老而凶戾的余韵。最令人心悸的是断口处。那断面并非青铜新茬的亮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暗红,深深沁入铜骨深处,像是凝固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血痂,在灯下泛着一种哑光的、不祥的暗泽。黄毓杰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指腹尚未完全触及那暗红的断面,一股尖锐的、仿佛能刺穿骨髓的寒意猛地窜了上来,激得他触电般缩回手。他盯着那暗红,心脏莫名地沉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声地攥紧了。
他定了定神,像对待一件寻常的棘手器物那样,戴上薄如蝉翼的白色手套,拿起放大镜,凑近那半面铜镜。灯光下,绿锈的层次、纹饰的走向、断口细微的晶体结构……一切细节在放大镜的圆形视界里纤毫毕现。然而,那暗红的沁色却顽固地抵抗着理性的审视。它不像任何已知的铜锈或矿物沁染,更深,更均匀,更……像一种活物渗入的印记。指尖隔着薄薄的手套再次轻轻拂过镜背,那冰冷的触感依旧清晰,仿佛能透过手套,直直冻进骨头缝里。
黄毓杰摇摇头,将这莫名的寒意归结为昨夜没休息好产生的错觉。他起身,准备去拿记录本。刚一转身,身后工作台边缘,一把他刚刚才用过、擦净后分明放回工具架上的柳叶刻刀,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格外刺耳。
他脚步顿住,回头看去。刻刀静静地躺在地上,刀尖正对着那敞开的桐木匣子。黄毓杰走过去,弯腰拾起,刀身冰凉。他仔细看了看刀尖和地面,没有磕碰的痕迹。也许是刚才放得不够稳他微微皱眉,将刻刀放回工具架深处,特意往里推了推。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他抛在脑后。他沉浸在镜面纹饰的拓印工作中。灯光调亮,将残镜固定在软木托上,覆盖上薄如蝉翼的拓纸,再用饱蘸清水的拓包轻轻拍打。纸面渐渐贴合,纹饰的轮廓开始显现。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夔龙尾部一处复杂的卷云纹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
工作台斜对面,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书架,塞满了各种线装古籍、拍卖图录和修复文献。其中一本摊开着的厚厚线装书,纸页是那种发脆的、带着水渍黄斑的老纸。此刻,那摊开的书页,正极其缓慢地,一页,一页,自己翻动起来。没有一丝风,工作室的窗户紧闭,空调也并未开启。书页翻动的速度均匀而诡异,发出沙……沙……的、如同老人低语的摩擦声。
黄毓杰猛地抬头,心脏骤然狂跳,几乎撞出胸膛!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本自己翻动的书。是错觉他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那书页依旧在翻动,已经翻过了十几页,还在继续。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霍然站起,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几步冲到书架前,一把按住那本仍在翻动的书。触手冰凉,纸页异常僵硬。翻动停止了。他翻开书页,里面全是些晦涩难懂的风水堪舆记载,停留的那一页,赫然画着一幅简陋的铜镜图样,旁边用蝇头小楷批注着几个字:古镜通幽,血沁为引,魂兮归来……墨迹深黑,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
黄毓杰的手指微微颤抖,迅速合上书,将它重重塞回书架深处。他背靠着冰冷的书架,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工作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回头看向工作台上那半面铜镜,桐木匣子敞开着,暗红的断口在灯光下,仿佛一只沉睡的、不祥的眼睛。
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放大镜再次仔细观察那暗红的沁色。光线聚焦下,那沁色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暗红流光,如同极其粘稠的血液在极其缓慢地蠕动了一下。是光线折射的错觉还是……他猛地移开放大镜,心跳得更加厉害。他环顾四周,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刻刀好好地待在架子上,书架上的书也安安静静。
但那股寒意,那被无形之物注视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上来,驱之不散。工作室里熟悉的松节油气味,此刻闻起来,竟隐隐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黄毓杰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荒诞的念头甩出去。他强迫自己坐回工作台前,目光重新落在那半面铜镜上。那狰狞的断口,暗红如血,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也像一个无声的挑衅。一种混合着强烈专业好奇与莫名忌惮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强光灯和放大镜的支架,将光源精准地对准断口。冰冷的光线刺破铜锈的阴影,将那暗红的沁色照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诡异。
他拿出手术刀般锋利的刻针,开始极其小心地清理断口边缘附着的浮锈。针尖刮过铜骨,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嘶声。每一下都凝聚着千钧之力,又轻巧得如同拂去尘埃。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系于那针尖与千年锈迹的方寸之争。浮锈一点点剥落,露出下方更为致密、颜色也更深沉的铜胎。那暗红的沁色如同藤蔓的根系,深深扎入铜质内部,清理得越深,那抹暗红反而显得越发浓郁、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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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工作台正上方,那盏大功率专业修复灯,毫无预兆地发出一阵低沉而持续的蜂鸣,灯管的光芒开始剧烈地明暗闪烁!整个工作室瞬间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频闪的诡异光影之中,物件拖出长长的、扭曲的残影。黄毓杰被强光刺得眯起眼,心脏骤然缩紧!他猛地抬头看向灯管,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从背后传来!
他惊骇回头。只见墙角那个沉重的、用来存放大型瓷器的实木立柜,一扇紧闭的柜门竟自己猛地向外弹开了!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冲撞!柜门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虚掩着,留下一条幽深的缝隙,如同某种巨兽不怀好意咧开的嘴。
灯光的频闪还在继续,明灭不定。黄毓杰僵在椅子上,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痛。寒意像无数冰冷的蛇,瞬间爬满了他的脊背。他死死盯着那扇虚掩的柜门缝隙,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蠕动、窥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惊惧而有些僵硬踉跄,抓起工作台上一把沉重的青铜镇尺,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找回一丝勇气。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那个立柜,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频闪的灯光将他的影子在墙壁和地面上拉长又缩短,扭曲变形。
终于挪到立柜前。他屏住呼吸,猛地将镇尺横在身前,另一只手迅速而用力地拉开了那扇虚掩的柜门!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在频闪的灯光下格外瘆人。
柜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件包裹着防震泡沫的大型瓷器底座,安静地躺在阴影里。没有东西,什么都没有。
黄毓杰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几乎脱力。他靠在冰冷的柜门上,大口喘着粗气,攥着镇尺的手心全是冷汗。就在这时,头顶那盏疯狂闪烁的修复灯,啪地一声轻响,彻底熄灭了。工作室瞬间陷入一片浓稠、死寂的黑暗。只有工作台上那盏小台灯,还在固执地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芒,勉强勾勒出工作台和他自己惊魂未定的轮廓。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黄毓杰。他僵立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立柜,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在死寂的黑暗中清晰得可怕。他死死盯着工作台的方向,那盏小台灯微弱的光芒,此刻成了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光芒边缘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仿佛随时会扑过来将这点光彻底吞噬。
他强迫自己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摸索着,用汗湿的手紧紧握住那把青铜镇尺,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虚假的安全感。他侧耳倾听,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没有脚步声,没有翻书声,没有柜门撞击声……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灯坏了电压不稳他试图用理性去解释,但刚才立柜门弹开的那一幕,那绝非寻常的力量能办到!那暗红的沁色……那本自己翻动的书……黄毓杰猛地甩头,不敢再想下去。他摸索着墙壁,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走向工作室角落的电闸箱。手指触到冰冷的塑料外壳,他用力扳下开关,再推上。
嗒。
头顶传来轻微的电流声,那盏大修复灯闪烁了几下,挣扎着,终于重新稳定地亮了起来。惨白的光线重新铺满工作室的每一个角落,驱散了浓稠的黑暗,也照亮了满室的狼藉——被他自己撞歪的椅子,地上散落的几片纸张,还有那扇依旧虚掩着的立柜门。
光明驱散了黑暗,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那沉甸甸的、冰冷的恐惧。他靠在电闸箱旁的墙壁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寒意。他缓缓滑坐在地,手臂搭在膝盖上,头深深埋下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是累,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巨大的无力感和惊悸。他看着工作台上那半面铜镜,在明亮的灯光下,那暗红的断口显得更加刺眼,如同一个无声的嘲笑。
放弃一个念头闪过。把这邪门的东西立刻打包扔掉,或者上交远离它
黄毓杰的目光扫过工作室。这里每一件等待修复的器物,都曾破碎不堪,蒙尘蒙垢。它们承载着时光的重量,也寄托着无数人的情感与记忆。修复它们,赋予它们新生,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技艺,更是他视为生命的使命。这面铜镜,无论它多么诡异,多么令人恐惧,它同样是一件等待被唤醒的、承载着古老信息的文物。那盘绕的夔龙纹,那精湛的工艺……它不该被这样遗弃。
一种近乎偏执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泉水,缓缓压过了翻腾的恐惧。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但眼神却一点点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疯狂的锐利。他走回工作台,重新坐下。灯光下,他苍白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
他再次拿起刻针和放大镜,重新对准那暗红的断口。针尖落下,发出细微的嘶嘶声,稳定而执着。清理,继续清理。灯光稳定地照射着,工作台整洁有序,仿佛刚才那场混乱的黑暗从未发生。只有他后背衬衫上被冷汗浸透的冰凉,和眼底深处那一抹无法完全掩饰的惊悸,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真实。
时间在专注的清理和细微的恐惧中流逝。断口的清理接近尾声,露出了相对规整的铜胎边缘。黄毓杰开始着手处理镜背的绿锈。超声波清洗仪发出低沉的嗡鸣,将铜镜包裹在纯净的水流和震荡中。顽固的锈迹在声波的震荡下渐渐松动、剥离。接着是化学软化、物理剔除……每一步都精确到微毫。镜背的夔龙纹饰在去除了厚重的锈壳后,逐渐显露出其狰狞而精美的全貌。龙身盘曲遒劲,鳞爪飞扬,透着一股远古的威严与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