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越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低头,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是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笔记本,封面一角用银色墨水画着一朵小小的栀子花。还有几张折叠的纸。
笔记本里,是夏蝉娟秀的字迹,记录着他们从孩提时代到青春年少的点滴。一起逃课去溪边抓鱼,一起被老师罚站,一起分享一个烤红薯,一起在星空下许愿……字里行间,充满了少女的雀跃、羞涩和对未来的憧憬。而最后几页,字迹变得凌乱而沉重,记录着她发现病情后的恐惧、无助,以及那个艰难而痛苦的决定——疏远他,以保护他。
那几张纸,一张是冰冷的诊断报告,粉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另一张,是那封她最终未能寄出、也未能亲口说出的信——绝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留下永恒的疤痕。他终于明白了她最后那些日子所有反常行为背后的真相,明白了她转身离去时那决绝背影下隐藏的、比他想象中沉重千万倍的痛苦和绝望。
这份迟来的真相,没有带来丝毫解脱,反而将他推入了更深的、名为遗憾的深渊。他知道了她深藏的爱,却永远失去了回应的可能。他知道了她独自承受的痛苦,却永远失去了为她分担的机会。他知道了她笨拙的保护,却只能背负着这份沉重的爱意和无法弥补的过错,在余生中无尽地沉沦。
他最终,还是让她一个人,孤独地走向了那个黑暗的尽头。带着未寄出的信,带着未说出口的爱,带着对他可能永远怨恨的误解……
五年了。这个沉重的秘密,如同附骨之疽,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直到今天,他亲手打开了这个尘封的魔盒,让那迟来的、带着血腥味的真相彻底暴露在阳光下,也彻底将他击垮。
时越跪在栀子花树下,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浓郁的甜香包裹着他,如同一个巨大而温柔的坟墓。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混合着泥土和血污,狼狈不堪。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除了深不见底的悲伤,似乎多了一丝空洞的、近乎死寂的平静。极致的痛苦之后,是一种彻底的虚脱。
他艰难地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角落一个废弃的、沾满泥垢的瓦盆前。那是以前夏蝉用来种些小花草的。他用手,一点一点,把里面的陈年泥土和枯枝败叶挖出来,动作机械而缓慢。
然后,他走回屋里,在张奶奶悲悯的目光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医院的诊断报告、还有那封字字泣血的绝笔信,一起放进了瓦盆里。他拿起桌上一个半瓶的廉价白酒(大概是张奶奶偶尔用来擦拭东西剩下的),拧开盖子,毫不犹豫地将刺鼻的液体浇在了那些承载着夏蝉最后秘密和爱恋的纸张上。
接着,他掏出打火机。
啪嗒。
幽蓝的火苗跳跃着,触碰到浸透酒精的纸张边缘。火舌瞬间贪婪地舔舐而上,迅速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发出噼啪的轻响,吞噬着那些娟秀的字迹,吞噬着冰冷的医学宣判,吞噬着那份绝望的爱意和未尽的告白。
火光映照着时越麻木的脸,跳跃在他的瞳孔深处。他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变黑、化为灰烬。看着夏蝉藏在心底五年、最终未能说出口的爱恋,连同他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和自我欺骗的可能,一起在火光中化为缕缕青烟,消散在浓得化不开的栀子花香里。
烧吧。
烧掉这迟来的真相。
烧掉这无法承受的沉重爱意。
烧掉这永世无法弥补的遗憾。
也许,只有将它们彻底焚毁,他才能……才能稍微喘息一下或者,只是让这份痛苦以另一种形式,更深地烙印进他的骨髓
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瓦盆底一层灰白的余烬,还有几片未被完全烧尽的、焦黑的纸片边缘,像垂死的蝴蝶翅膀。
时越脱下自己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外套,仔细地将瓦盆里的灰烬连同那几片残骸包裹起来。他抱着这个小小的、沉重的包裹,如同抱着夏蝉的骨灰盒,一步一步,踉跄着再次走向后山的小溪。
夕阳又一次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像极了五年前那个黄昏。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喧嚣着,如同永恒的挽歌。
他来到溪边,当年他为夏蝉拍照的那个位置。溪水依旧清澈见底,哗啦啦地流淌着,对岸的观景台上传来游人的谈笑声,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时越蹲下身,将包裹着灰烬的外套放在膝上。他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在溪边湿润的泥土里,一点一点地挖着。挖得很深,很深。指甲再次翻裂,渗出血丝,混合着泥土。他感觉不到痛。
挖好坑,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包裹着灰烬的外套放了进去。然后,他站起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株野生的栀子花苗上。它还很幼小,只有几片叶子,在杂草丛中顽强地生长着。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株花苗连根带土挖起,走回坑边,轻轻地将它栽种在埋着灰烬的泥土之上。小小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颤抖着,带着一丝脆弱的生机。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跌坐在溪边。冰冷的溪水浸湿了他的裤脚。他望着眼前新栽下的、弱小的栀子花苗,又看了看溪水对岸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低哑得如同梦呓,被潺潺的溪水和喧嚣的蝉鸣轻易地吞没:
蝉蝉……你看……
我替你……种下栀子花了……
就在这里……离小溪很近……
你喜欢的……
只是……它开得……太迟了……
我明白得……也太迟了……
晚风带着溪水的凉意和栀子花浓郁的甜香吹过,吹动他凌乱的头发。一滴滚烫的泪,终于再次溢出他干涸的眼眶,无声地滑落,滴在刚栽下的花苗叶片上,如同清晨的露珠,却又带着绝望的温度。
他静静地坐着,望着那株在晚风中摇曳的、不知何时才能长大的栀子花苗,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凝固成一尊名为永恒遗憾的雕像。清澈的溪水倒映着天空的残红,也倒映着他孤独的剪影,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夏天、关于蝉鸣、关于未寄出的信和永远错过的爱的故事。
这个夏天,蝉鸣依旧。只是那个能听懂蝉鸣的女孩,和那个能让她笑靥如花的少年,都永远停留在了五年前的那个黄昏。
栀子花会开,一年又一年。但那封浸透了爱恋与绝望的信,那份深埋在时光尘埃下的真相,那份迟到五年、足以摧毁灵魂的领悟,终究化作了溪边一抔灰烬,滋养着一株不知能否熬过寒冬的幼苗,成为一道永远横亘在岁月长河中的、无法愈合的伤痕。
遗憾,是开在生命废墟上最凄艳的花。而他们的故事,在未寄出的那一刻,在未能说出口的那一秒,在转身离去的那个瞬间,就已经写下了永恒的、无法更改的结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