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夜宴,张灯结彩,极尽奢靡。织金锦缎铺满回廊,琉璃宫灯映照着飞檐翘角上盘踞的瑞兽金睛,光影流淌,富贵气逼人。丝竹管弦之乐靡靡地缠绕在杯觥交错间,脂粉与美酒的甜腻香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这里是煌煌天威下的温柔富贵乡,却也是杀人无形的修罗场。
我垂首,跟在秦猛身后,隔着几步距离。玄甲侍卫的身份,像一层薄铁皮包裹住我内里的枯槁与狼藉。眼前流光溢彩,玉盘珍馐,舞姿曼妙……一切都恍如隔世,又讽刺无比。这里是南昭宫廷的心脏,而我,这亡国的孤魂,却要踏足其间。
正当我神思稍有恍惚之际,斜刺里突然一声娇笑,如同淬了蜜的刀子,带着刻骨的轻蔑。
哟,这不是咱们萧将军新近提拔的‘得力干将’么话语未落,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玫瑰香气的液体泼面而来!
哗——!
深褐色的上等云雾茶汤,带着余温,毫无保留地泼洒在我半边玄甲和前襟上。茶汤瞬间浸透布料,深色的污渍迅速晕染开来,粘腻滚烫地贴在皮肤上。瓷白的茶盏碎片,弹跳着滚落到铺着华丽波斯地毯的地上。周遭嬉笑嘈杂的丝竹声、谈笑声,霎时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一片死寂。
我抬起眼皮。
眼前站着个明艳得刺目的宫装丽人。金线盘凤牡丹的华服,流光溢彩,堆砌着高高云髻的头面晃得人眼花。正是圣眷正浓的端贵妃。她保养得宜的玉手还保持着泼茶的姿势,指上那硕大的碧玺戒面闪着森冷的光。她红唇如血,微微勾起,画着精致眼线的眸子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快意,锐利得几乎要剜下我脸上的肉。
一个不知哪儿钻出来的、满身泥土腥气的下贱玩意儿,她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上位者惯有的施虐愉悦,清晰地扎在每一个竖起耳朵的贵人耳膜上,也配穿上这身御赐甲胄也配近身伺候萧将军别污了将军的清名,也脏了本宫的眼!滚出去!最后三个字,是毫不留情的驱逐,如同丢弃秽物。
无数道视线,或震惊,或幸灾乐祸,或纯粹看戏,瞬间聚焦在我被泼污的玄甲和狼狈的脸上。茶汤顺着额角滑落,一滴滚烫地滴进衣领,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玫瑰香,混合着屈辱的粘腻感,缠绕着侵入鼻腔。我袖中的手死死捏成了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嫩肉里,才堪堪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
端贵妃脸上那恶意的笑容愈发刺眼。整个琼林夜宴,刹那间只剩下她如胜利者般轻蔑的呼吸,和那些高门贵胄们无声投来的、或轻或重的鄙薄目光,密密麻麻,如同钢针。
死寂如同凝固的重油,沉甸甸地覆盖了整个琼林苑。只有端贵妃指间那枚硕大碧玺戒面反射琉璃灯的光芒,刺目的闪烁了一下。
她脸上的得意还未完全绽放,唇角那抹刻薄讥诮的弧度却骤然僵住——像毒蛇吐信时骤然被冻僵在空气中。
一道寒光,没有任何征兆,如九天倾泻的冷电,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凝固!
锵——!
金属剧烈摩擦的刺耳锐鸣!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到了极致!
就在我面前,一片黑色的影子骤然裂开!是那身被污浊的玄甲外氅!利刃所过之处,坚韧的精铁甲片连带内里的厚厚棉衬,如同被劈开的朽木,发出沉闷的撕裂声,应声而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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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帛声中,那件沾满茶污、价值不菲的御赐外氅,被一柄寒气四溢的长剑从中斩开,裂口平滑如镜!萧烬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立在我身侧,玄色袍袖还微微震荡。他手中长剑斜指向地面,剑刃雪亮如水泓,一滴温热的、深褐色的茶水沿着锋刃缓缓滑落,映着琉璃灯彩,无声地砸落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像一颗沉重的墨点。
所有的空气,随着那颗水滴被抽干了。
呵。端贵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红唇微张,维持着一个扭曲的笑字,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周围那些贵妇小姐的吸气声此起彼伏,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无数目光,由鄙薄瞬间转向极致的错愕与惊骇!
裂开的玄色外氅剥落滑下肩头,露出里面原本被遮掩的一件贴身内袍——那是件极为旧却无比洁净的白色衣料。而此刻,在萧烬这摧枯拉朽的一斩余威下,衣袍一角也被剑气余波掀开。露出的,是领口处盘绕交颈、直欲破云而飞的展翅金凰!
那金线浓重而霸道,在无数宫灯的映照下骤然燃烧起来!华贵、威严、不容亵渎!每一个翅羽,每一片流云的纹样,都带着古老的、只属于沧澜皇族嫡系至高封号医使圣女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瞪大你的眼,萧烬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像浸透了北地的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进死寂的池水中,砸得水花四溅,碎玉纷飞。这位,他手腕一翻,长剑剑尖虚指,不偏不倚点向我的眉心方向,动作带着一种宣告神谕般的仪式感,乃是医仙谷传人、安国圣女印玺唯一持掌者。陛下昨日亲笔敕封!
他的目光从端贵妃那张惨白扭曲的脸上一寸寸碾过,最后沉沉扫过所有噤若寒蝉的权贵脸孔:
她的身份,不是你区区后宫妃嫔的唾液可以沾染分毫的。
琼林苑的灯影人声在身后急速坍缩褪色,像隔着一层冰冷厚重的琉璃。沉重的宫门在萧烬身后轰然关闭,将那片脂粉堆积、金玉包裹的虚伪世界彻底隔绝。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如远古巨兽的獠牙,沉沉压在我的眉骨之上。
城门口早已是另一番景象。铁蹄铮铮,甲胄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如同一条凝固的黑色河流。五百轻骑整齐列阵,肃杀之气凝结如铁,连战马的响鼻都压抑得小心翼翼。秦猛早已侯在队前,面色是常年驻守边关才有的风霜刀刻,眼神在触及萧烬身后低垂着头的我时,掠过一丝未能完全压下的复杂与不解。
将军!秦猛抱拳,嗓门因用力而显得粗嘎,粮草、医材都已装车先行一步!弟兄们等着您的号令!
萧烬只略一点头,大步流星走向他那匹漆黑如墨的踏雪乌骓。他翻身上鞍的动作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玄色大氅在他身后猎猎一荡,卷起地面冰冷的尘埃。
忽然,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伴着尖锐变调的呼喊:
圣旨到——!镇北将军萧烬,速速接旨——!
一个头戴三山冠、身着朱红内侍袍服的太监,连滚带爬地自即将关闭的宫门缝隙里挤出,气喘如牛,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正是皇帝象征至高权力的敕令!
整个队伍瞬间肃然。所有军士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钉在那刺眼的明黄卷轴上。
那太监总算跑到近前,强行稳住抖得不成样子的腿,清清嗓子,尖利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寂静: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闻镇北将军欲赴西关疫区督战,朕心甚慰。然虑疫病酷烈,乃遣御医院首座杨奉年携朕之秘旨随行!将军务必听从杨院判调度!疫区一切生杀事务,皆以杨院判令为准!钦——此——!
秘旨杨院判我心头猛地一沉。
秦猛已经一步上前,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浓眉几乎要竖起来:将军!西关三镇危在旦夕!人命关天!让个只懂侍奉宫妃龙体的御医指手画脚!陛下他……
他的话戛然而止。
萧烬甚至没有下马。他只是微侧过脸,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从那伏跪在地、高举圣旨的太监头顶掠过,连一丝波澜也无。那目光扫过秦猛因激愤而涨红的脸,也扫过我骤然攥紧、指节发白的手。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调转了马头,乌骓踏出一步。
冰冷低沉的声音清晰地送入每个军士耳中,平静得如同宣布明日行军方向:
死人,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缓,却比万年玄冰更刺骨,不需要知道本将奉的是谁的令。
乌骓动了。黑色的浪潮,沉默无声,却挟着摧枯拉朽的意志,碾过宫门前那片死寂的空地,如离弦之箭,直指那浸透了不祥甜腥气息的西关方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味。不是腐尸的恶臭,而是混合着草药焦糊、甜腻腥臊和某种说不出、令人喉咙发痒的污浊气息。沉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在破败的西关小城柳叶镇上方,仿佛一块浸透了绝望的裹尸布。
整个城池寂静得可怕。街上零星的行人个个面黄肌瘦、步履蹒跚,脸上覆盖着厚厚的麻木与惊恐。偶有一两声压抑至极的咳嗽从两旁门窗紧闭的房屋里传来,很快又被死死咽下去。偶尔有人倒下,立刻就有穿着粗布、面戴简陋厚布蒙口的役夫冲上去,用破烂草席一裹,飞速拖走。那动作里没有悲伤,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镇守府临时辟出的医馆后院,草药在巨大的铜釜中翻腾,苦涩焦糊的烟气冲不散弥漫的死气。十几个穿着同样厚布蒙口衣物的医徒和小吏忙碌穿梭,动作疲惫而机械。角落里堆满了用开水反复煮过的白布绷带,尚未使用就已透出一种被腐蚀过的、灰败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