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护身符。入手一片冰凉,仿佛握着一小块寒玉,那股寒意顺着指尖直往骨头缝里钻。更诡异的是,黄布上的那些暗褐色符号,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似乎极其微弱地闪过一道难以察觉的、比墨色更深的幽光,转瞬即逝,快得像幻觉。我依言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那股钻心的寒意似乎稍稍减弱了一丝。
老伯,我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痒,‘夜狸猫’……到底是什么那山坳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老人浑浊的眼珠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我这句问话狠狠刺中。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佝偻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黑影。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油灯的火苗都似乎黯淡了几分,屋子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10
债……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还不清的债啊……
他缓缓转回身,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浸满了痛苦和恐惧,眼神空洞地望着摇曳的灯火,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
那年月……天杀的东洋鬼子……他们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恶鬼!老人枯瘦的手指痉挛般抓住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
他们……在那边……挖了好大好深的地窝子……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窗外那片被浓雾笼罩的、禁忌山坳的方向,外面用大石头、大木头盖得严严实实……连鸟都飞不进去……
他们把……把人抓进去……老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巨大的悲恸扼住了咽喉,当兵的……还有……还有好多走投无路的苦命人……拖进去……就再没出来过……
我那时候……年轻……胆子大……被他们抓去当苦力……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细微,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眼神涣散,仿佛再次被拖入那场永不醒来的噩梦,隔着门缝……我……我看见……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是垂死的挣扎:……他们把人……像捆牲口一样捆在台子上……用刀……用针……往人身体里……灌……灌些五颜六色、冒泡的毒水……往骨头里……缝些……缝些不是人的东西……猫的爪子……耗子的尾巴……还有……还有更邪门的……
惨叫声……老人枯瘦的身体筛糠般抖得几乎散架,浑浊的老泪顺着刀刻般的皱纹无声滑落,那声音……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像野兽……又像鬼哭……整宿整宿地嚎……嚎得人心里发毛……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
后来……后来鬼子败了……要跑……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恐惧,他们把那些……那些已经不成人样的‘东西’……还有……还有没来得及‘做’的活人……全……全堵在地窝子里……
老人猛地抬起枯槁的脸,浑浊的眼睛在油灯下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一把火!一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烧得石头都化了!烧得山都哭出血泪了!
那烟……是黑的……是绿的……是红的……飘在天上……像厉鬼的头发!那味道……烧焦的肉味混着……混着说不出的恶臭……闻一下,三天都吃不下饭,只想把肠子都吐出来!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过了好一会儿,那疯狂的光芒才缓缓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疲惫。
再后来……那片地方……就……就闹开了……老人低下头,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阴冷,夜里……常有绿莹莹的光飘……像鬼火……仔细听……有猫叫……又不全是猫叫……那声音……细细的……尖尖的……像是……像是娃娃在哭……在喊疼……在喊冷……
村里胆子大的后生……不信邪……跑进去……老人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被冰冷的毒蛇缠住了脖颈,……疯了……回来就疯了……嘴里喊着‘猫爪子挠骨头’……没几天……就……就烂了……从里往外烂……烂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抬起枯槁的手,颤抖着指向我攥在手里的那个冰冷护身符,又缓缓指向我的心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钩子。
夜狸猫……就是那些被活活改造成怪物……又被活活烧死的冤魂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挤出来的寒气,它们恨!恨天!恨地!恨所有闯进那片地方……惊扰它们安息的……活人!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心脏上。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混合着极致的惊悚和悲凉,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冰冷刺骨的护身符,那些扭曲的暗褐色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蠕动、尖叫。
11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那部进山后信号时有时无、电量也所剩无几的卫星电话,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声在死寂的石头屋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催命的丧钟!
我手忙脚乱地掏出电话,屏幕上跳动着助理小王的号码。刚一接通,小王那带着哭腔、几乎破音的嘶吼就炸雷般冲了出来,瞬间击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默哥!快回来!野哥他……他疯了!他抢了把刀,喊着‘别挠了!我去找你们!’,一个人冲进……冲进那片禁地了!我们……我们拦不住啊!!
拦住他!不惜一切代价拦住他!我对着电话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小王那边只剩下绝望的哭喊和一片混乱的嘈杂。
我猛地切断通话,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顾不上和老人道别,我抓起背包,转身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头扎进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冰冷白雾之中。
晚了……太晚了……身后,传来老人那如同呓语般、带着无尽悲凉和宿命感的叹息,被呼啸的山风瞬间撕碎,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秦岭的夜,此刻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刺骨的寒意,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浓雾比白天更加粘稠冰冷,死死缠绕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狂奔,手电光柱在浓雾中徒劳地劈砍,只能照亮前方几步远的、模糊扭曲的树影和怪石。荆棘撕扯着衣裤,尖锐的岩石磕碰着脚踝,每一次踉跄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和更深的恐惧。
12
张野!那张被高烧和疯狂扭曲的脸在我眼前晃动!他冲进了那片地狱!那片被怨毒诅咒浸透的禁区!
脑子里只剩下老人那绝望的嘶吼:夜狸猫……就是那些被活活改造成怪物……又被活活烧死的冤魂啊!还有屏幕上那半透明的、扭曲的、散发着纯粹恶意的幽绿猫影!以及张野高烧呓语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怖——猫爪子……挠骨头……
跑!再快一点!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般拉扯着剧痛,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我只有一个念头:冲进那片山坳,把张野从地狱边缘拖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前方的雾气似乎变得更加浓重阴冷,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混杂着陈年腐叶和淡淡腥气的味道陡然变得浓郁刺鼻,隐隐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形容的焦糊味像是某种东西被焚烧了无数岁月后沉淀下来的、浸入骨髓的余烬气息。
到了!就是这里!昨天老人手指的方向,张野偷偷放置相机的地方,那被诅咒的债之所在!
我猛地停下脚步,手电光柱颤抖着向前方扫去。浓雾在这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带着淡淡灰绿色的质感。光线艰难地穿透雾障,勉强勾勒出前方山坳入口的轮廓——两片巨大的、倾斜的黑色岩壁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森然对峙。入口处怪石嶙峋,如同无数扭曲的骸骨,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阴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入口深处汩汩涌出,瞬间将我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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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张野!张野——!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撞在冰冷的岩石和浓雾上,显得异常单薄、嘶哑,迅速被无边的死寂吞噬,连一丝回音都没有荡起。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山风似乎都在踏入这片区域的瞬间凝固了。没有虫鸣,没有鸟叫,只有我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声在耳边轰鸣。
就在这时,前方那片浓得如同实质的灰绿色雾气深处,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两点幽光。
两点……四点……十点……几十点……
越来越多!密密麻麻!
幽绿色的光点,冰冷、死寂,如同地狱深处永不熄灭的鬼火,无声无息地在浓雾中浮现。它们悬浮在离地一米多高的位置,一动不动,带着一种非生命的、纯粹恶意的凝视,穿透浓雾,牢牢地锁定了我!
是眼睛!无数双夜狸猫的眼睛!
它们出现了!无声无息,如同从地狱的罅隙中流淌出来!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箍,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呼吸都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我死死攥着胸前口袋里那个冰冷的护身符,老人给的唯一依靠,仿佛它是连接着现实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