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碑值三杆枪。木匠突然开口,刻刀在光绪二十三年的三字上重重一顿。阿四看见他案头摆着尊新刻的圣母像,玛利亚怀里抱着个死婴,婴孩腕上银镯錾着长命百岁。
交易达成时,运河上飘来河灯。纸扎的莲花灯丛中混着盏珐琅彩的,正是大少爷摔碎的那款式。阿四伸手去捞,指尖触到灯座下的纸条,墨迹被水洇开仍能辨认:丁酉年三月廿四,子时三刻,西厢房。
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中,阿四摸回了城隍庙。他把步枪藏进棺材,发现上次那个巡防营士兵的尸体正在被老鼠啃食。腐肉里露出半截怀表链,翡翠蟾蜍的眼睛在黑暗里泛着绿光——和老爷临终前瞪视房梁的神情一模一样。
寅时末,庙门突然被撞开。王典史提着染血的铁尺进来,官服下摆沾满泥浆。他径直走向圣母木像,用铁尺撬开底座,取出卷发黄的纸——是二十张地契的抄本,每张都按着老爷的朱砂指印和二姨太的胭脂画押。
阿四屏息看着典史将地契投入香炉。火舌窜起时,他怀中的和田玉佩突然发烫,烫得心口皮肉滋滋作响。三少爷的声音仿佛在耳边炸开:那玉佩原是一对,当年醇亲王府。。。。。。
惊雷劈中庙前古槐时,阿四从棺材里惊醒。暴雨冲刷着瓦当,水流在青石板上汇成条血溪——是那只啃食尸体的老鼠,被雷击落的槐枝钉死在长命百岁的银镯旁。
晨光初现时,阿四在废墟里翻出了完整的地契。二十张泛黄的宣纸夹在《申报》合订本里,每张都盖着扬州府的大印。他注意到边缘处有蝇头小楷的批注:此田亩位于江心洲,光绪二十二年六月已被洪水冲毁。
当铺街的晨雾里飘来烟土味。阿四蹲在赵记当铺对面,看伙计摘下休业盘点的木牌。牌匾后的砖缝里塞着片松香绸,染着早已发黑的血迹——和乱葬岗棺材里那具女尸手中的布片一模一样。
午时三刻的斩首号炮传来时,阿四正把地契摊在王典史案头。典史用铁尺压住纸张,尺身刻着的光绪八年制字样正抵住江心洲三字。他突然笑起来,露出镶金的犬齿:三少爷昨夜吊死在府衙梁上,怀里揣着半块和田玉。
阿四退后时撞翻了案头墨砚。乌黑的墨汁漫过地契,将洪水冲毁的字样泡涨成狰狞的鬼脸。他摸到心口的玉佩,惊觉背面内务府造的刻痕间,不知何时多了道新鲜的裂痕——与三少爷那半块断口严丝合缝。
玉佩裂开的响动惊飞了衙署梁上的乌鸦。阿四攥着断玉退到廊柱阴影里,看见王典史官帽下的白发正在大片脱落,像极了福隆当库房那些生霉的皮袄掉毛。
午时三刻的日头把地契上的墨迹晒成蜈蚣,在江心洲三个字上扭曲爬行。阿四忽然想起光绪二十二年那场洪水,混着尸首的江水漫过界碑时,他亲眼看见官差将赈灾粮换成观音土——麻袋上盖的正是扬州府大印。
三少爷的舌头拖出来这么长。王典史突然用铁尺比划脖颈,尺沿还粘着前日那个漕帮汉子的头皮,吊死鬼都爱吐舌头,你娘那会儿。。。。。。
阿四的拳头比思绪更快。断玉的锋刃划过典史喉管时,血珠溅在桌案《申报》的康梁二字上,把康字染成了唐。他怔怔看着老头倒下,官服补子上的鹭鸶被血浸成红鹤,这才发现铁尺柄里藏着半张银票——汇丰银行戊戌年兑的洋文水印间,印着刘把总的私章。
申时的暴雨来得蹊跷。阿四裹着典史的官服逃出城时,护城河的浮尸正巧漂到闸口。有个戴瓜皮帽的尸首面朝下浮着,后颈钥匙形烫疤被鱼啃得露出白骨——正是那日茶棚见过的漕帮疤脸人。阿四用铁尺捞起尸体,从他牙缝里剔出枚翡翠蟾蜍眼珠,与王典史怀表上的蟾蜍眼眶严丝合缝。
戌时潜入漕帮仓库时,霉米堆里混着股洋硝烟味。阿四掀开第三层麻袋,二十杆汉阳造竟变成了教堂用的铜烛台,十字架上缠着松香绸。暗处突然亮起煤油灯,穿黑袍的洋神父举着左轮手枪,枪柄孔雀石映出他胸前的和田断玉。
上帝说要有光。神父的中文带着胶东口音,食指在扳机纹路上摩挲——那螺纹与瘸腿木匠石碑上的指印一模一样。阿四注意到他黑袍下露出半截锁子甲,甲片纹路正是内务府造办处的卍字连环。
子时的更鼓混着教堂钟声。阿四被反绑在告解室里,听见隔壁传来铁器刮骨声。神父的银十字架贴到他额头时,突然用满语念出醇亲王的名讳。断玉在此时发烫,烫得胸前的王典史血痂滋滋作响,竟凝成个儆字。
光绪十六年,醇王府丢了对龙凤璜。神父的枪管抵住玉的裂痕,太监把玉匠的闺女卖到扬州,那姑娘后腰有块胎记。。。。。。他突然掀开阿四的衣襟,月光照见腰侧暗红胎记,形如半片火烧云——正是三少爷玉佩上的盘龙缺角。
五更天,阿四在教堂地窖醒来。成箱的《申报》正在被焚烧,头条戊戌变法的字样卷曲成灰蝴蝶。他摸到半截蜡烛,蜡油里凝着刘把总的翡翠蟾蜍。借着微光,他看见墙上用血画着江心洲地形图,各要害处钉着和田断玉——正是王典史铁尺划过的位置。
晨雾漫进地窖时,阿四找到了圣母像。这次玛利亚怀里的死婴戴着洋式领结,襁褓用的松香绸上绣满《申报》铅字。掀开底座时,暗格里躺着二十张地契原件,每张江心洲旁都有洋文批注:大日本陆军省测量局核定。
返城途中经过乱葬岗,新坟的招魂幡上竟印着汇丰银行徽记。阿四蹲下刨土,在棺材里发现刘把总尸体,他口中塞满霉米,双手紧攥教堂铜烛台——十字架刺穿掌心,钉出个带螺纹的伤口。
未时三刻的茶馆喧嚣异常。说书人正讲到康有为化装成洋神父,醒木拍下时,阿四瞥见瘸腿木匠坐在角落刻碑。新碑拓着王公守仁之墓,落款却是光绪二十四年春——而今日才戊戌年腊月初七。
这碑换个消息。木匠用刻刀挑出阿四衣襟里的蟾蜍眼珠,刘把总上月在江心洲沉了艘日本运煤船。刀尖在王公二字上顿了顿,船底夹层有二十门克虏伯炮。
申时的江风腥咸刺骨。阿四趴在芦苇丛里,看日本浪人往运煤船抬木箱。箱缝漏出的不是煤块,而是福州船政局的图纸。有个浪人撩起衣襟擦汗,腰间的和田玉佩赫然是完整盘龙纹——与他手中的断玉拼合,正好是醇王府丢失的龙凤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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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暴雨突降。阿四凫水摸到船底时,克虏伯炮的防雨布已积满水。他掀开油布,炮身上铸着汉阳兵工厂戊戌年制,而炮膛里塞满《申报》合订本——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被铅弹击穿,纸屑混着火药凝成黑泥。
子夜火烧云染红江面时,阿四在轮机舱找到了神父。黑袍下露出日本陆军少佐肩章,他正用满文书写密信,案头的圣母像被换成天照大神。阿四的铁尺刺入他后心时,少佐突然大笑,血沫喷在船政图纸上:光绪二十四年。。。。。。维新。。。。。。必败。。。。。。
五更梆子响时,阿四瘫在救生筏上。怀中的龙凤璜已然拼合,裂缝处却渗出血丝——神父的血与王典史的血在玉中交融,凝成道新裂痕。江心洲方向突然传来炮响,二十门克虏伯炮齐射的火光中,他看清岸上挥旗的人:瘸腿木匠的圣母像倒插在地,玛利亚的断臂正指向烧成火把的扬州城。
江心的救生筏撞上盐船残骸时,阿四的指甲正抠进龙凤璜的裂缝。血丝在玉纹里游成赤蛇,咬住光绪十六年醇王府那场大火的灰烬——玉匠闺女的骸骨在火中爆裂,碎骨嵌进雕花地砖,三十年后被日本浪人挖出,磨成少佐佩刀柄的装饰扣。
扬州城的浓烟把月亮熏成炭球。阿四踩着浮尸跃上岸,腐尸的辫子缠住他脚踝,发梢系着枚同治年间的铜钱。他掰开尸体的手,掌心攥着半张《时务报》,康有为的《京师强学会序》被尸液泡涨,变成明治三十七年旅顺屠城记的日文传单。
丑时的打更声从水底传来。阿四钻进城墙裂缝,发现砖缝里塞着松香绸残片,绸上血字依稀可辨:丁酉年腊月,刘把总借江心洲运炮。字迹边缘粘着发丝细的铜屑——是汉阳造枪管来复线的切削余料,与醇王府玉匠的砣机纹完全吻合。
城墙根突然亮起火把。瘸腿木匠正在烧碑,青石碑上的光绪二十四年被火舌舔成大正三年。阿四看见他往火堆里扔圣母像残肢,玛利亚的断臂在烈焰中蜷成日本天照大神的姿势,掌心的《申报》铅字熔成日清战捷纪念的金箔。
这碑吸饱了人血,该换个胃口。木匠用刻刀挑起块未烧透的腿骨,突然插进阿四腰间伤口。剧痛中,阿四看见骨缝里渗出光绪二十三年福隆当的当票存根,当品栏赫然写着:醇亲王嫡次女生辰八字,绝当。
黎明的阴雨裹着尸臭。阿四闯进废弃的英国领事馆,残破的米字旗正盖着口榆木棺材。掀开棺盖,二十杆汉阳造步枪已长满绿锈,枪托处刻着江心洲佃户的姓名。当他抽出第三杆枪时,扳机孔突然掉出颗东珠——二姨太耳坠上的那颗,珠面血丝缠成唐才常三字。
午时的运河泛起油花。阿四蹲在码头看日本商船卸货,樟木箱裂缝中漏出福寿膏的恶臭。浪人用佩刀撬开箱钉时,他瞥见箱内衬纸印着醇王府笺记,纸角却盖着昭和五年满洲铁路的菱形章。
申时三刻的惊雷劈断了旗杆。阿四在领事馆地下室翻出领事日记,最后一页用血画着江心洲地图,各要冲插着和田断玉——玉的裂痕走向与少佐佩刀柄的装饰扣纹完全重叠。地图空白处潦草写着:唐才常自立军溃败,孙文将于明治三十四年购汉阳造。。。。。。
暴雨夜,阿四撬开日本商行库房。成箱的福寿膏下压着福州船政图纸,图纸背面用满文标注着辽东炮台布防。当他撕开图纸时,夹层飘出张宣统元年的《民报》,孙中山头像旁批注着:武昌起义需克虏伯炮三十门,见光绪二十四年江心洲地窖。
五更天的梆子带着哭腔。阿四蜷在城隍庙残匾后,用少佐佩刀削着汉阳造锈迹。铁屑落进香炉时突然自燃,火苗中浮出醇亲王嫡次女的生辰八字,与瘸腿木匠烧毁的碑文残片拼成完整八字。灰烬飘到他胸口,把龙凤璜的裂缝烧成戊戌六君子的六道爪痕。
晨雾中传来马队嘶鸣。阿四翻上领事馆屋顶,看见刘把总残部正往江心洲运木箱。箱体渗出的黑油在石板路画出等高线,与日本少佐锁骨弹痕里的地图完全重合。领头兵突然扯下面罩——竟是三少爷的奶娘,她耳垂挂着东珠耳坠的赝品,镀银针脚处露出同仁堂庚子年制的暗记。
未时的日头晒裂柏油。阿四尾随车队至江心洲乱葬岗,发现坟堆全被换成水泥炮座。瘸腿木匠正在校准克虏伯炮,炮口仰角对准的竟是光绪二十二年洪水纪念碑。当木匠将汉阳造撞针塞进炮膛时,阿四看见针尖刻着醇亲王嫡次女的闺名——毓雯二字与龙凤璜的血丝纹交织成网。
酉时暴雨突至。阿四在炮座下挖出个铁盒,内藏光绪帝戊戌年的密诏副本,诏纸却被炮油浸透,显出明治三十四年黑龙会资助孙中山的协议。当他擦拭油污时,密诏突然自燃,火舌在雨中扭成谭嗣同就义前的绝命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戌时的江水开始倒流。阿四跃入废弃炮管,管壁残留的弹痕里嵌着醇王府玉匠的砣机钻头。当他用钻头刻下毓雯二字时,整座江心洲突然震颤——洪水纪念碑轰然倒塌,碑底露出光绪二十二年赈灾银的熔铸锭,银锭上的户部大印正被酸雨腐蚀成大日本海军的锚标。
子夜,阿四在炮管里被涨潮的江水淹没。濒死时,他看见毓雯的鬼魂从龙凤璜裂缝中浮出,她手中的《京师强学会章程》正化作1911年武昌起义的十八星旗。旗面浸透的血突然回流,在炮管壁画出1937年南京城的江防图——而图中标注的爆破点,正是光绪二十三年福隆当铺的经纬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