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许文强在工棚水槽前刮胡子。铜盆里倒映着一张不属于苦力的脸——剑眉下是双过分清亮的眼睛,鼻梁上的眼镜框虽然缠着胶布,却掩不住书卷气。
文强哥!阿福慌慌张张跑来,杨秃子让你去三号仓库点货!
许文强擦脸的手顿了顿。三号仓库是禁区,更蹊跷的是,他昨天救杜明礼的事应该无人知晓。他摸出裤袋里的铜牌,背面多了道新鲜刻痕——像是用指甲匆匆划出的樱花图案。
仓库里堆满标着医疗器械的木箱。杨秃子搓着手迎上来:东洋掌柜点名要你验货。他递来的清单上,签字栏赫然是森口健太郎——父亲笔记本上记载的毒品案关键人物。
许文强推眼镜时,注意到杨秃子后颈有块青紫——是专业刑讯造成的神经压迫伤。他不动声色地开箱检查,里面确实是听诊器与手术刀。但当敲到第七个箱子时,回声显示上层器械与下层存在空隙。
全部合格。许文强合上箱盖。杨秃子明显松了口气,这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许先生留步。
甜腻的女声从背后传来。穿西式套裙的日本女子倚在门边,齐刘海下是张瓷娃娃般的脸。她递上名片:千代子,三井洋行秘书。
森口社长想请许先生当翻译。她中文很流利,唯有先生二字发音古怪,像是刻意强调,今晚七点,礼查饭店。
许文强刚要拒绝,千代子突然凑近替他整理领口。这个暧昧动作中,她将个纸团塞进他内衣口袋:令尊的怀表,在我们社长那里。
正午放工时,许文强在码头围墙外发现被人跟踪。他故意拐进死胡同,转身时却愣住了——跟踪者是个戴鸭舌帽的少女,蓝布衫洗得发白,怀里抱着油纸包的课本。
许先生。少女抬头,露出一双小鹿般的眼睛,能借个火吗?她递来的《新青年》杂志里夹着父亲遗留的怀表照片,表链上还沾着暗红污渍。
你是?
林默,沪江大学社会系。女孩警惕地环顾四周,你父亲调查的毒品案,和现在日军走私军火是同一批人。她翻开杂志内页,照片里森口健太郎穿着军装站在731部队标志前。
许文强心跳加速。父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正是731这个数字。他刚要追问,林默突然拽着他蹲下。墙头掠过一道黑影——是只黑猫,但女孩的手在发抖。
明天这个时间,四马路开明书店。她匆匆离去,背影单薄得像张纸片。
傍晚的细雨将外滩笼在灰纱里。许文强站在礼查饭店旋转门前,西装是当铺租来的,衬里藏着方汉洲给的微型相机。门童打量他磨破的袖口,笑容带着轻蔑。
许桑!
千代子在大厅挥手。她今天穿了和服,后领故意拉得很低,露出颈后樱花纹身。许文强注意到纹身边缘有数字编码——这是关东军女子挺身队的标记。
社长临时有会。她引着许文强往酒吧走,我们先喝一杯?
钢琴声掩盖了许文强的警惕。千代子点的樱花醉端上来时,他假装失手打翻,酒液在桌布上洇出诡异的粉红色。
可惜了。千代子叹息,突然用日语说,你父亲死前也打翻过一杯酒。
许文强指甲陷进掌心。五年前父亲尸体被送回家时,指甲缝里确实有粉色残留物。他正要回应,余光瞥见窗外闪过蓝布衫——林默站在雨中的身影一晃而过。
失陪。他起身撞到服务生,趁机将相机塞进对方餐盘下的口香糖里——这是方汉洲教的紧急传递法。
追到后巷时,林默已不见踪影。地上水洼里飘着张传单,墨迹被雨水晕开,仍能辨认出明日午时,闸北工人夜校的字样。许文强弯腰去捡,后颈突然一凉——千代子的匕首抵在他脊椎上。
许桑对共产党也感兴趣?她的呼吸带着酒香,社长说,聪明人要选对主子。
许文强缓缓转身。千代子的匕首不知何时变成了口红,正对着橱窗补妆。街角传来汽车喇叭声,森口健太郎从别克车里探出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打量实验品。
许先生,久仰。他递来的香烟上印着菊花纹,听说你在找这个?打火机掀开时,许文强看见里面嵌着父亲怀表的齿轮。
回工棚的路上,许文强绕道去了趟圣约翰大学。图书馆后墙的爬山虎下,他挖出个铁盒——里面是父亲遗留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文强若读到此,勿忘江湾仓库地窖。
夜雨渐密。许文强不知道,此刻杜明礼正把玩着他落在仓库的钢笔,方汉洲在冲洗他传递的胶卷,而程锦云小姐的奔驰车刚驶过码头——这位沪上名媛是来给苦力发放慈善粥的,却意外捡到了许文强掉落的工牌。
雨幕中,上海像座巨大的迷宫,每个人的命运正悄然交织。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