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江雾迷城
一、江雾迷城(上)
民国二十三年冬,上海码头。
许文强数到第二百三十七步时,右脚的布鞋终于彻底裂开了。咸腥的江风从豁口灌进来,冻得脚趾失去知觉。他调整了下肩上的麻袋,棉纱包的棱角隔着单衣硌在锁骨上,那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快点!东洋人的船等着卸货!监工杨秃子的鞭子抽在附近木箱上,炸响声中飞起一片木屑。
许文强加快脚步,呼出的白气在眼镜片上结霜。三个月前他还在圣约翰大学的图书馆誊抄古籍,现在却成了十六铺码头最年轻的苦力。裤袋里那枚银元贴着大腿发烫——是今早当掉父亲遗物《申报》记者证换来的。
喂!新来的!
一个满脸煤灰的男孩拽他衣角。许文强认出是常跟在杨秃子身后的小跟班阿福。
杜爷的烟袋落仓库了,跑腿费两个铜板。男孩摊开脏兮兮的手掌,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许文强望向三号仓库方向。那里是日本商船长崎丸的专属泊位,平时不许中国工人靠近。他摸出一个铜板:先说清楚,哪个杜爷?
青帮通字辈的杜明礼老爷呀!阿福突然压低声音,听说昨天杜爷在四马路。。。孩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许文强推了推眼镜。他在《申报》资料室见过这个名字——杜明礼,法租界华董,明面上经营航运公司,暗地里掌控着上海滩六成鸦片贸易。更重要的是,此人曾是父亲调查日军走私案的线人。
带路。
三号仓库的铁门虚掩着。许文强刚踏进去,霉味混着生铁气息扑面而来。昏暗中有水滴声回荡,像某种倒计时。阿福突然不见了踪影。
杜爷?许文强试探着往里走。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地上几道拖曳的血痕。他的布鞋踩到什么黏稠的东西,弯腰细看——是半截断指,金戒指还套在上面。
身后传来金属摩擦声。许文强本能地扑向货堆,原先站立的地面钉入三把飞刀。暗处转出五个黑衣人,为首的刀疤脸甩着铁链:小子,看见个老东西没?
许文强慢慢后退,脚跟碰到个硬物。余光瞥见是个黄铜烟袋锅,旁边还有滩新鲜血迹延伸至货箱后。他突然高声说:黄金荣老板就派你们几个废物?
刀疤脸一愣。这瞬间许文强抓起烟袋砸向气窗,玻璃碎裂声引来外面哨响。趁众人分神,他抄起地上一截钢管横扫,最前面的打手膝盖发出脆响。
小畜生!刀疤脸的铁链缠住钢管。许文强突然松手,对方踉跄后退时,他箭步上前一记手刀劈在喉结上——这是父亲生前教他的防身术。打手跪地干呕的刹那,货堆后飞出道银光,正中刀疤脸眉心。
剩余三人僵在原地。许文强这才看清,钉在刀疤脸额间的竟是片薄如蝉翼的剃刀。
后生可畏啊。
沙哑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穿灰布长衫的老者扶着货箱站起,胸口一片暗红。许文强认出这正是《申报》档案照片里的杜明礼,只是比五年前苍老许多。
杜爷的烟袋。许文强递过铜锅,借机扶住老人发抖的手臂。触手冰凉,脉搏却稳得反常。
杜明礼咳嗽着笑了:读过书?
家父许明远。
老人瞳孔骤缩。这时仓库外传来杂沓脚步声,杜明礼迅速将个铜牌塞进他口袋:明日辰时,霞飞路23号。说完竟纵身跃上货堆,狸猫般消失在通风管道里。
三个打手正要追,大门被踹开。穿藏青制服的巡捕举枪冲入,领头的是个方脸浓眉的中年人,胸牌写着巡长方汉洲。许文强注意到他持枪的右手缺了无名指。
又是帮派斗殴?方汉洲扫视现场,目光在刀疤脸额头的剃刀上停留片刻,小伙子,看见可疑人员没?
许文强摇头。方汉洲突然凑近替他掸去肩上灰尘,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让他口袋一沉——多了个硬物。
夜里码头不安全。方汉洲意味深长地说,转身对巡捕们挥手,收队!
等脚步声远去,许文强摸出方汉洲塞的东西:半枚被火烧过的《申报》记者证,正是他今早当掉的那本。
二、江雾迷城(下)
次日清晨,许文强在工棚水槽前刮胡子。铜盆里倒映着一张不属于苦力的脸——剑眉下是双过分清亮的眼睛,鼻梁上的眼镜框虽然缠着胶布,却掩不住书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