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六点,我准时赴约,而次仁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藏袍,身姿挺拔,手里牵着一匹健壮的棕色马。你不是想学骑马吗来,我教你次仁把我抱上马,他在下面牵着走。虽然有厚厚的马鞍隔着,但我还是觉得很硌。走了一会,我对次仁说,我想体验马跑起来的感觉,次仁听罢,翻身上马,坐在我身后,把我环抱在怀里,他双手拉着缰绳,双腿使劲一夹马肚子,马便飞奔起来。眼前的景物飞快地向后移去,风声在耳边呼啸,我吓得说不出话来,身体往后缩,紧紧地靠在次仁怀里。他的怀抱结实温暖,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以及在我头顶上方呼出的热气,我渐渐放松下来,被这样坚实有力的手臂环绕着,很有安全感。
骑了几圈之后,我有些累了,次仁把我抱下马来,我们决定一起去吃晚餐。他选了当地很有特色的一家藏餐厅,环境氛围和食物都很好,餐上齐后,我们边吃边聊了起来。为什么不辞而别呢他问道,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如实回答。那天咱们去泡温泉,晚上没回家,你妈妈生气了,哦,她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她怕我会爱上汉族姑娘,次仁说道,坦诚地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在晚餐接近尾声时,次仁突然望向我,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分开的这些天里,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我,但我很想你,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弄得脸红心跳,但并不想掩饰自己的心意,我喜欢你,在听到我的答复后,次仁脸上露出了孩子般开心的表情。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我们在县城里租了间房子,有时会住在一起。每天次仁下班后,都会约我出去,找一个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地方,我们一起喝酒聊天,打闹嬉戏,在星空下拥抱亲吻……那些看起来很老套的事,和喜欢的人一起做时,也变得甜蜜起来。次仁是个很称职的男友,他很宠我,基本有求必应,把我随口说的话都很放在心上,生活里的事情也都安排得很好,不用我操心。他的爱热烈真诚,在相处过程中,我发现他不仅有很男人、有担当的那面,还有很孩子气的一面,非常可爱。每天被幸福包裹着,想不开心都难。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有一天,我们并肩走在街上,突然迎面走过来一个留着络腮胡,身形高大,皮肤黝黑的人,戴着茶色墨镜。次仁看到他怔了怔,然后走上前去用藏语说着什么,那个人不苟言笑,眼神冰冷,上下扫视了我一番,然后不做声地走了。
我被看得有些发毛,赶紧问次仁那是谁,我的哥哥顿珠,他回答道。原来他就是那个在县城做生意,在家里说一不二的顿珠啊。但不知为何,我心里隐隐地生出一些不安,有种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依旧和次仁在一起,我们的感情很好,但总感觉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经常好好地聊着天,他会突然变得沉默,问起原因就笑而不答。又过了一阵子,听说拥措要订婚了,次仁得回家一趟。拥措订婚的对象,就是那个跳锅庄的小伙子朗加,次仁独自回去了,而我在县城里等他。
冬日的县城经常下雪,寒冷且孤独,次仁不在的日子里,我不住地想他。过了几天,次仁回来了,他的眼神很疲惫,一进门就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看起来很难过,我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慰。我们躺在床上,次仁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考虑再三后,他开了口:语柠,我不想骗你,这次回家,我哥和阿妈说了我们的事,他们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哦我冷淡地答道,不好的预感成真了,我并感到不意外。但是语柠,我爱你,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很幸福,我好怕哪天就突然失去你了。你知道吗整个家里只有拥措是支持我们的,她很喜欢你,让我好好待你。
我心里稍感安慰,想起之前对拥措的态度,不禁感到一阵自责。我们又说了会儿话,次仁累了,很快便睡着了。我背对他躺着,认真思考起了我们的关系。是的,我几乎是一见钟情地爱上了次仁,在相处中他也爱上了我,于是我们在一起了。我们沉溺在幸福中,对周遭的一切不管不顾,但这样的感情又能维系多久呢终究要面对现实的吧,我来这里已经快半年了,过阵子就得回去,而次仁留在这里,想到这些,我的心里不免泛起一阵酸楚。或许,我隐约地看到了我们之间的结局。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藏历新年了,我打算过完年就走。我将这些告诉了次仁,抱着活在当下的心态继续与他相处,而次仁则是在倍感珍惜和患得患失中摇摆。
听说村子里比县城更有过年的氛围,于是,在藏历新年到来的前几天,我和次仁一同回到了村里。他回自己家,我则暂住在曲批家。这几天,曲批全家人都在打扫卫生,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他的家人很热情,对我颇为照顾。藏历12月29日晚上,曲批邀请我和他的家人一起吃年夜饭,我们围坐在木桌旁,吃一种叫做古突的面食,这是一种用牛羊肉、土豆、面疙瘩煮成的面粥,鲜香美味。
藏历新年到来了,藏族人的新年也叫罗萨,从藏历元月初一到十五,会持续十五天的时间。初一那天人们是不走访的,到了初二,村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村民们穿着隆重的节日服装,互相登门拜访,并且互送哈达,互道扎西德勒。
曲批家的柜子上摆放着做工精美的切玛盒,就是在精致的斗型木盒中用隔板分开,分别盛入彩色的五谷斗、糌粑和人参果等,上面插着青稞穗、鸡冠花、日月牌,据说是用来表达对客人的尊重和吉祥丰收的寓意。桌上还摆着一盘盘精致的点心,有圆形、长条形、蝴蝶形等,上面还有各种颜色,这种点心叫做卡塞,是一种油炸的面食。年味很浓,村里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氛。对了,这次我在村里又见到拥措了,我们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初四那天,我们去村里的寺庙拜佛,人很多,我见到了次仁,他穿着一件黑色藏袍,眼睛炯炯有神,高大挺拔的身躯在人群中很是显眼,人们诵经礼佛,很多村民手里拿着转经筒,顺时针转着,口中诵读着经文。次仁回过头来也看到了我,隔着重重人群,我们相视而笑。
他是和家人一起来的,拥措和仁央阿姨走在前面,次仁在中间,顿珠走在后面,顺着次仁的目光,顿珠也发现了我,他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
傍晚时分,顿珠来到曲批家,希望能和我出去谈谈,我答应了。鉴于他之前的态度,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只是出于对次仁的哥哥这层身份的尊重,我才选择跟他出去,倒要看看他想说什么。我们来到草原上的一处,坐定后,他神色凝重,摆出一副当家人的架势,我则冷眼看着他:有话直说吧。然后,顿珠操着一口带有浓重藏式口音的普通话与我展开了交谈。
我的弟弟次仁嘛,我已经知道你们两个的事了哦,所以呢我们家里是不赞同你们在一起的,不是觉得你不好,而是次仁需要的是一个能干活、能照顾他的女人,陪他在这里生活,而你们汉族女人,是留不下的。我有点无言以对,顿珠见状,语气也变得缓和了一些,次仁25岁了,在我们村里,这个年纪早该结婚了,他现在在县城工作嘛,过不了多久,也要回来的。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道。因为阿妈的身体不好,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家里的牛也要有人放,之前一直是我在放嘛,但过完年,我们一家就要搬到县城住了,娃娃上学嘛。拥措也快结婚了,以后不能住在家里。到时候,次仁就得回来。那为什么不把阿姨也接到县城住呢她年纪大了,在县城里住不习惯,而且我们家还有牦牛。顿珠尽量解释给我听,他给出的理由我甚至无法反驳。
次仁很喜欢你,我说了很多次让你们分开,他都不听。村里的央宗很喜欢他嘛,她爸和我说了很多次了,但次仁就是不答应,他25岁了,该结婚了。此刻我真想发火,25岁还很年轻,结婚着什么急而且央宗喜欢他,难道我就不喜欢吗我们在一起时,你还跟他说有别的女生喜欢他,你把我放在哪里!
我虽然愤怒,但理智始终压制着冲动,没有爆发。在来这里之前,我就知道,藏族人普遍早婚,村里就结得更早了,很多人二十出头就结婚了,这是当地的习俗,我必须尊重。说到央宗,我对她有印象,之前在村里跳锅庄的时候见过,皮肤黝黑,长得蛮好看的,就是有些低眉顺眼、怯生生的。注意到她是因为,我俩的目光都在次仁身上打转,目光一交汇,就能看出对方的心意。但看到次仁对她不来电,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莫语柠,你是个好女孩,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想一下,要不要和次仁分开。顿珠说完这些,站起身离开。我思绪很乱,一时也想不清楚,于是径直回到曲批家。一夜无眠,是啊,到底要不要分开呢我确定自己很爱次仁,他也很爱我,但是现实该怎么办呢我很确定自己不会留在这里,过上和当地妇女一样的生活,她们每天要干很多活,从早忙到晚,还要照顾丈夫和孩子,对丈夫言听计从。并非批判,他们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生活的,一直延续至今,这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而我不同,以上的任何一点,我都无法接受。看来,我只是过客,并不属于这里。
来这里之前,我并未发现,自己其实更适应城市里的生活,虽然孤独,但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生活上很便捷,气候也很宜居。而在这里,倘若次仁能够留在县城,那么我又能做些什么来赚钱呢我才26岁,不想早早地进入婚姻,我们之间的感情能维持多久呢如此种种,我辗转反侧,来回思考着这些问题,但最后的结果都指向同一个答案,那就是分手。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难过地哭了。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哭肿的眼睛,收拾好行李,坐车回县城,买了当天的大巴车票离开。我没有勇气当面向次仁提出分手,害怕看到他难过的表情,也担心自己会心软,白白耽误着彼此。分手吧在给次仁发送了最后一条信息后,我便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坐在回程的大巴上,我和次仁相处的点滴历历在目,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忍不住泪流满面。由于太过心碎,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快要呼吸不上来。回程的路似乎永无止境,渐渐地,我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汽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打开手机,里面有几十条拥措的未接来电和信息,姐姐,你怎么了
是不是昨天大哥和你说什么了今天二哥和大哥打了一架,他喝了好多酒姐姐,你能不能把二哥加回来……
一切都结束了,我告诉拥措我和次仁分手了,便不再回复。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强颜欢笑地找工作、参加各种面试,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逼着自己不去想次仁。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一面止不住地心碎,一面又装作毫不在意,做的事情看起来都是积极向上的。
不知不觉间,两个多月过去了,有一天我突然收到拥措发来的信息,她要结婚了。我连忙送上祝福,并寄了一整套全新的化妆品给她,她是个好姑娘,希望她过得称心如意。
再后来,我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我把与次仁有关的回忆都尘封在了记忆里。那些年拥措每年都会给我打几通电话,拉拉家常,从她口中得知,我离开后,过完年顿珠一家就搬到了县城,她结婚后没多久,次仁就搬回村里和妈妈一起生活。和我分手后,次仁颓废了很长时间,没日没夜地喝酒,别人怎么劝都不听,在那段时间里,是央宗一直陪在他身边照顾的,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年底要订婚了。
再后来,听说次仁和央宗结婚了,还有了孩子。拥措说二哥对嫂子总是淡淡的,说不上来好坏,就是感觉他没以前开心了。我暗自苦涩,可那又能怎样呢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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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我按部就班地工作,平静得生活,再也没有次仁的消息了。但偶尔还会想起他,想起那段年轻热烈的爱恋,我遥远地祝福他,愿他一切安好,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