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客

第一章（第1页）

1药毒

大梁永和三年，夏末。

一场瘟疫自江南席卷而来，所过之处，十室九空。朝廷派出的太医们在各个州县设点施药，却收效甚微。民间传言，只有鬼手神医崔文子的药方能起死回生。

这日黄昏，崔文子正在城郊破庙为流民诊治。他约莫四十出头，一身灰布长衫早已洗得发白，腰间挂着个磨得发亮的葫芦。庙内挤满了面黄肌瘦的病患，呻吟声此起彼伏。

下一个。崔文子头也不抬，手指搭在一个孩童腕上。那孩子面色青紫，呼吸微弱，身旁的妇人不住抹泪。

崔文子眉头一皱，从药箱中取出三根银针，快如闪电地刺入孩子颈后穴位。又取出一粒朱红色药丸，捏碎后混入清水，灌入孩子口中。不到半刻，孩子脸上的青紫渐渐褪去，呼吸也平稳下来。

多谢崔神医！多谢崔神医！妇人跪地磕头，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

崔文子摆摆手：留着给孩子买些米粥。他转向下一个病人，忽然耳朵一动，听到庙外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吁——十余匹骏马在庙前停下，为首的是一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腰间玉带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崔神医可在?男子声音洪亮，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庙内病患纷纷低头，窃窃私语。崔文子头也不抬：看病排队。

锦袍男子脸色一沉，身旁侍卫厉声喝道：大胆！此乃太医院左院判周大人，还不速速行礼！

崔文子这才抬眼，目光在那华贵的官服上一扫而过：太医院的大人来找我这江湖郎中作甚?

周院判压下怒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崔神医妙手回春，连严相爷都有耳闻。如今相爷染恙，特命下官来请神医过府一叙。

庙内顿时鸦雀无声。严相爷严世蕃，当朝首辅，权倾朝野，民间称其为严半朝。据说得罪过他的人，不是流放边疆就是莫名暴毙。

崔文子手上不停，继续为病人扎针：严相爷有太医院诸位圣手伺候，何须我这乡野鄙夫?

你！周院判再也按捺不住，崔文子，别给脸不要脸！相爷的病太医院束手无策，这才降尊纡贵来请你。你若不去——

若不去，如何?崔文子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衣上尘土。他身形瘦削，却站得笔直，如一株不惧风雪的青松。

周院判冷笑：这庙里的流民，都是没有路引的逃荒者。按大梁律，当押回原籍服徭役。

庙内顿时一片骚动。崔文子眼中寒光一闪，随即隐去。他沉默片刻，转身对众病患道：今日就到这儿，诸位明日再来。说完收拾药箱，大步走出庙门。

周院判露出得意之色，做了个请的手势。崔文子看也不看那匹为他准备的骏马，径直向前走去：我习惯步行。

严府位于城中最显赫的位置，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夕阳下如血般刺目。穿过三重院落，崔文子被带到一间偏厅。厅内熏香浓烈，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相爷马上就到，你且在此等候。周院判说完便退了出去。

崔文子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幅字画上——忠孝节义四个大字，落款是严世蕃。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外才传来脚步声。八名侍女鱼贯而入，分立两侧，随后是四名壮汉抬着一顶软轿。轿上之人裹在锦被中，只露出一张浮肿的脸。

你就是崔文子?严世蕃的声音嘶哑难听，与传闻中口若悬河的权相判若两人。

崔文子略一拱手：草民崔文子，见过相爷。

严世蕃挥退下人，只留一名心腹侍卫在侧。他艰难地掀开锦被一角，露出双臂——那上面布满溃烂的疮口，黄绿色的脓液浸透了纱布。

三个月前开始，先是手脚起疹，继而溃烂流脓。太医院用了无数名贵药材，却越来越重。严世蕃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有人说，这是报应。

崔文子不动声色：相爷信报应之说?

严世蕃突然暴怒，抓起茶杯掷向崔文子：少废话！本相找你来是治病的，不是听你说教的！

崔文子侧身避开，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平静道：若要治病，先得诊脉。

严世蕃喘着粗气伸出肿胀的手腕。崔文子三指搭上，闭目凝神。片刻后，他眉头微蹙，又让严世蕃伸出舌头查看。

相爷是否长期服用一种红色药丸?崔文子突然问道。

严世蕃与侍卫交换了一个眼神：你怎么知道?

此病非外感，亦非内伤，而是药毒。崔文子收回手，红丸中必含朱砂、雄黄等物，少量可提神醒脑，长期服用则积毒成疮。

严世蕃脸色阴晴不定：太医院为何诊断不出?

因为——崔文子直视严世蕃，他们不敢。

厅内一时寂静。严世蕃突然大笑，笑声中却无半点欢愉：好个崔文子，果然名不虚传。既知病因，可有治法?

有。崔文子从药箱中取出纸笔，写下方子，按此方连服七日，辅以针灸，可解八成毒性。但要痊愈，需停止服用红丸。

严世蕃接过方子扫了一眼，脸色突变：这上面为何有砒霜?你想毒死本相?

崔文子淡然道：以毒攻毒，乃医家常用之法。相爷若不信，可不服用。

严世蕃盯着崔文子看了许久，突然笑道：好，本相就信你一回。来人，按方抓药！他拍了拍手，一名管家捧着个锦盒进来，这是黄金百两，权当诊金。若本相病愈，另有重谢。

崔文子看也不看那锦盒：我不要钱。

哦?严世蕃挑眉，那你要什么?

方济。崔文子吐出两个字。

严世蕃笑容凝固：你认识那个狂生?

三日前，他在市集吟诵反诗，被相爷的人抓走。崔文子平静地说，他是我故友之子，不过是个书呆子，并无恶意。

严世蕃冷笑：诽谤朝廷，按律当斩。

相爷的病，按律当由太医院诊治。崔文子针锋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