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终于是说完了,大家开始动筷,冰之才缓过神来,她盯着那口热气腾腾的笋干老鸭煲很久了。大年三十,喜庆日子,三舅妈从早到晚都神采飞扬,此时冰之吃相再难看也未有责怪,甚至一反常态,也没有酸讽,笑嘻嘻地说“妹佗出落得越发标致啦,多吃些才撑得起衣裳!”
丫鬟端来一碗莲子汤,刚要放上桌,表弟不经意手一扬,不慎被打翻在身,碗落在地上碎成了青瓷片儿,清脆的声音从一大堆欢声笑语中脱颖而出,吸引了上一秒还在欢声笑语的众人注意,一个个都睨着眼看。
“作死的小蹄子!眼睛长头顶上了吗?”李氏赶忙起身将表弟拉开,拿着她的湘绣帕子擦衣服,“新裁的衣服也让你作践脏了!”
丫鬟一直低着头,鞠着躬道歉。蒋冰之看到她后颈的汗将碎发都黏在一起,整个人在发抖。
李氏注意力全然在小少爷身上,“祥儿,可烫着哪了没有?”
表弟本就是个混世魔王,李氏拿起他的手查看时笑看了一眼丫鬟,“嘶。”
丫鬟赶忙小声回答:“回夫人,凉了好一阵子才端上来的。”
“我可问你了?还敢回嘴!”李氏转过身,眼神锋利,指着她的额头,丹蔻染的指甲陷进肉里,丫鬟重心不稳,往后摔在架子上,顺势跪下认错。“到底是下江带来的丫头,这手脚比澧水河的鸭子还笨。”
余笠云摆下筷子,皱着眉:“年节里见红不吉利,罚她去院里跪着醒醒神便罢了。”
李氏斜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丫鬟,“不打我咽不下这口气!来人,把这小蹄子打了赶到堂屋里过夜。”回到桌边坐下,拿起箸子夹着菜漫不经心地补充,“衣裳脱了,留一件单衣,一条单裤,让她长长记性。”
下面人噤声,蒋胜眉赶忙拉住欲起身的冰之,低头咐语,“我们孤儿寡母的,这些是非躲都躲不开,你还去凑什么热闹呢?”冰之气急却也无可奈何,母亲说得没错,这样的热闹余宅里几乎每日都在上演,如何是好呢?冰之看着母亲额角新长出的白发,心中郁郁烦闷,叹气:“舅舅舅妈,表哥,你们慢吃!”。蒋冰之把碗筷往里一推,也不管母亲刚刚私下强调的礼仪,起身离席。
余笠云微微抬眼看向贸然离开的外甥女的背影,抿了一小口酒,放下酒杯。他早已习以为常蒋冰之的任性,但说到底模样还是不错,又有文化,也算合适。他抬眼又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坐姿端正,举手投足之间都不失他余家风范的儿子余伯强。
余笠云自己先整理好笑容,站起对着蒋胜眉举起酒杯:“姐姐,弟弟今天敬你一杯,这么些年我知晓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东奔西走不容易。冰之这丫头快要成年了,以后就不会让你费心咧。”
红烛在堂上烧着,一些炸开的火花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蒋胜眉和余老爷对站着,光在余笠云的脸上晦暗不明。蒋胜眉嘴角挤出笑容,拿起酒杯小酌一口,看余笠云坐下后也随之坐下。蒋胜眉边欠身坐下边暗自观察了一下李氏,她明确感觉到这夫妻俩有话要说。
李氏脸上洋溢着笑,对上蒋胜眉的眼神之后,抬起她的三寸金莲起身慢悠悠绕到蒋胜眉身边,满上那半杯酒,率先张嘴:“姐姐,冰之上完下半年的学,就回来和伯强小子完婚吧!”
蒋胜眉笑着看着一眼明显也怔住的伯强,表面不动声色,实则暗地里真真得吓了一跳。这件事她不敢忘,但如此突然就被提起着实没想到。“还早咧,娃娃尚未成年,日后我和冰之商量商量,这这完婚也得需要两位孩子同意才行啊?”
李氏接话:“是时候了,冰之上完下半年的学就满十八岁咧。难道说姐姐你等冰之中学毕业了还对她另有安排?”
蒋胜眉话到嘴边说不出,她和女儿之间从没有安排这一说,可这时如果没有安排又怎样应对这饭桌上一双双灼热的目光?
她尴尬地笑笑,抿了口酒,随即开口:“孩子从小主意大,我对她也不做安排,她自己拿主意,我们做家长的哪里说能管就管得住的呢?现在时世变了,咱们就不掺和他们的生活罢。”蒋胜眉微微侧身,示意下人捧漱盂来,漱口盥手。
李氏知道她这话里有话,看了一眼余笠云,自感没趣又回到座位上。余笠云暗沉着脸,蒋胜眉此时的含糊其辞让他有些生气甚至委屈。“姐姐,这婚约当初可是你给定下的!我夫妻二人本是一番好意,想着新年与你谋定此事便是要喜上加喜,怎的你这样无情变卦?”
蒋胜眉端起刚上的茶盏,不小心被烫了一下。指尖连接到心尖的刺痛,忽地让她想起了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丈夫去世时女儿才三岁半,那之后她方才知道家产已空,田亩都已抵当于人,并且还有欠债,只剩住屋门前一块秧田。丧事一过,讨债人就不断上门,别的亲戚则避而远之,再也不上门了。而人家欠她者,均无账票之据可查。母亲去世的消息接踵而来,她悲痛地哭得晕厥数次,几乎想要随二人而去。
堂屋柜上的红烛已经燃掉了半根,这时面对余笠云的质问蒋胜眉无从辩驳,十三年前就是在母亲灵堂的半盏白烛之下,她抓着女儿的手说“惟怜此女太作孽,愿将此女与弟做媳,情关手足”。余笠云是在她们困难的时候将其收留,这也的确是事实。当初说情关手足,如今她想反悔、爽约,在余笠云看来也是好没道理。可是蒋胜眉思想前进了,她知道,冰之那样向往自由解放的新世界,又如何愿意在这个她厌恶的大家族做小媳妇呢?若女儿一朝嫁人,必定是自由恋爱的结果。
余笠云看着低眉沉默了许久的姐姐,认为尚有商榷的余地,“冰之我自小看到大的,小时候多么灵醒,我是十分欢喜的。姐姐你就是事事由着她自己拿主意,才发展成如今目无尊长,整日在街上大叫大闹的混小子模样。小孩子毕竟眼界浅,她哪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种大事还是要咱们大人定夺噻。”
蒋胜眉看了一眼并无太大反应的余伯强,接着又看李氏,她也不接话,不抬头,只管拨弄着手炉里的灰。
蒋胜眉假意含笑:“今天忙得我这浑身乏力,我先去歇着了,这事还是日后再说吧。”蒋胜眉起身就朝门走去,掀开厚厚的帷幔,一股冷风钻进来。刚踏脚出门,她便看到了倚着墙角,蹲坐在地上的蒋冰之。
冰之的脸冻得通红,她在等母亲开口。蒋胜眉什么也没说,伸手扶起她,把自己手上的烘篮递去。冰之接过,挽着母亲臂弯慢慢地往后院西厢房走。
雪很大,路也看不清,两人就这样沉默无言地互相搀扶着走了一路。蒋冰之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只是觉得面前这位一向挺拔有力的女人也在风雪里佝起了身子。
到了厢房,冰之没有直接回去,跟着母亲进了她的住处。冰之拿着热水瓶打了热水回来,看到母亲在翻阅弟弟生前留下的作业本。
蒋冰之倒了杯热茶端送到母亲手边:“妈,喝点暖暖。”
蒋胜眉手指细细摩挲着翘起的角边:“冰之你看,宗大字写得真秀气,比你还像姑娘些。”蒋胜眉合上作业,仔细摁平整,“他从小体质就弱,不知道是不是这方面的原因,这么早就离开了我们。”冰之捏了捏母亲的肩膀,“妈,你想弟弟吗?”
蒋胜眉:“宗大生下来就没穿过什么新衣服,还老是生着病。你父亲留下不少医书,我总是会拿出来对症翻阅,他便跟着我念叨‘丁子香、七星草、八角枫’,我一句他一句,蹦蹦跳跳地和我说日后也要做医生。我盼着他早些成家,过惯了好日子,一朝坍下来,真受苦……他离我去了,我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你身上。”
蒋胜眉握住搭在肩膀上的女儿的手,转过身对她说,“我心性好强不肯低头,让你跟我吃了不少苦,你很让我骄傲冰之。”夜深人静,一灯如豆,母女二人紧紧相拥。
半夜,母亲已经沉沉睡去,蒋冰之思绪杂乱没有办法睡着。她把自己盖的一床小被子悄悄地送到堂屋,看见三个女孩子抱着膀子坐在那桌子围帘底下,冰之把烘篮拿给她们,见她们脸上挂着泪,索性一起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