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下雪了,而且很大,成片成片。但却没有风,所以雪直直的坠落,好像很重。雪中的长街,忽然间泾渭分明。一边是因为兵马司抄家而攒动的人头,一边又是空空荡荡。一面是人声鼎沸,一面是。。。寂静无声。~马蹄,从积雪的地面疾驰而过。刚堆叠的雪,顿时被踩踏成了糟粕。但接着战马的速度放缓,马背上的李景隆,在空荡的街角,见到了许多。。。。。。熟悉的脸。傅让来了。金镇来了。曹炳也来了。“哥!”傅让牵着马,遥遥低唤。马上的李景隆微微点头,几名兄弟加入他身后的队伍。继续前行,又是一个街角。临江侯陈镛。燕山侯孙升。赵瑞。丁忠。仇正。。。。。。。“公爷!”这些人中,仇正和陈镛算是李景隆的朋友,其他人只是熟人。李景隆再次点头,他身后的队伍变得浩浩荡荡。比长街人头攒动的那一头,更加声势浩荡。他们沿着长安街,穿过夫子庙,过了秦淮河岸,靠近通济门。平日人潮汹涌的城门,此刻却空无一人。只有数百名兵丁,在门洞内外,分列两排。“来了?”兵丁的最前方,一身蟒袍的邓镇站在雪中,任凭大雪压白他的肩头,对着李景隆点头示意。在他身旁,常升常森两兄弟,在雪中泣不成声。~雪,还是很大。风,还是无声。片片大雪,遮住了脸和眼。可所有人,依旧执拗的朝远方眺望。突然,一个黑点在茫茫大雪之中,骤然出现。唰唰唰,李景隆和众人狂奔上前。咚,马上的骑士身子一个趔趄,重重的落在雪地之中。而就在李景隆赶到之时,他竭力的睁开眼,“我们爷。。。后面!”~又是一个黑影,在雪中的官道上出现。它很快,但却跑不起来。因为大雪,所以官道好似也变得崎岖起来。那黑点,就像是浪中的孤舟,起起落落。唰唰唰,李景隆跑了几步,却陡然之间,好似胆怯一般站在原地。通样的,一群人也站在他的身后。大家伙齐齐望着,那黑点越来越近。再近些。。。。看的清了。。。。。是马车,马车辕上坐着一个人。他身上的蟒袍已看不出颜色,肩头怒目圆睁的四蟒,像是破絮的棉袄。头发都擀毡了,跟手上的战马脖子上的鬃毛似的,坚硬且扭曲的缠绕在一块儿。他的脸,更是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了。胡子很长。。。。。眼神默然。。。。。。~“兄。。。”李景隆快行一步,又骤然羞愧,“弟。。。。”是曹泰!他回来了!马车上的曹泰抬头,见到了眼前如潮的人群,麻木的眼神之中陡然多了几分释然。而后咧嘴一笑,“好,都来了,哥哥最爱热闹了!”突。。。。赶车的战马,喷出一口疲倦的白气,在李景隆等人面前停住。不单是李景隆,好似所有人都。。。。胆怯一般的停住了。呆呆的看着曹泰,艰难的从车辕上下来。然后,咚。。。。。无力的跌在雪中。“小曹。。。”李景隆惊呼,上前一把将曹泰抱在自已的怀中。这时他才发现,曹泰的手,他的脸,他的嘴唇,全部裂开。白色的口子,一道一道。“李子。。。。”曹泰忽然一笑,“我。。。回来了!”说着,他一把抓住李景隆的胳膊,直直的瞪着李景隆的眼睛,“哥也回来了!”“呜呜!”身后,响起了压抑的哭声。李景隆心中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诸于口。他看看马车,看看草鞋包裹之中的棺椁,又看看怀中的曹泰。“牛逼。。。。。”“牛逼!”“我不如你。。。。”~~“我。。。。”突然,一行泪顺着曹泰的眼眶夺眶而出,“我去的时侯。。。。大哥。。。。。已经臭了!”说着,他趴在李景隆的怀中,断断续续的抽泣,“他那人,最爱干净了!”而后,他推脱开,对马车嘶吼着,“哥,到了。。。到家了!”~~“毛头大哥。。。”“常兄。。。。”雪中,响起了一群年轻人的哭声。咚咚咚咚咚。。。。常升常森跪在雪地上,奋力的叩首,哭喊道,“曹兄高义!”“进城吧!”邓镇上前,眼眶通红,“毛头生前最爱热闹,回家好好的操办一场。。。。。”李景隆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将曹泰扶起来,“走,回家!”说着,他另一只手,下意识的去拽缰绳。却不想,突然哐的一声。呜呜呜呜。。。。拉车的战马一阵悲鸣,却是一只车轮,骤然断裂。而那马车也在顷刻之间,倾斜着栽倒。“上手。。。”邓镇大步上前,肩膀直接抵住。然后常家兄弟疯了一般大喊,“别摔了我哥。。。”“别摔了毛头。。。。”“上手!”一个个年轻人像冲锋一样上前,他们高矮不一。有人用肩膀,有人用手。然后用力的托举,把那口棺材托得高高的。就像很多年前,他们众星捧月一般,捧着大哥的时侯。“走!”有风了,雪被冲进了喉咙,一片冰凉。李景隆将曹泰背在自已的背上,大喊道,“进城,回家。。。。。”“走,回家。。。。”~~吱嘎吱嘎。。。。。脚步,整齐的踩着积雪。曾经的少年们,抬着他们的兄长,在驻守兵丁畏惧的目光之中,穿过大明都城的城门。那边,是鼓楼。侧面,是钟楼。东面是兄弟们小时侯最爱的骡马巷,那时侯的他们,总是成群结队的去大酒缸。西边是以前他们打群架的小校场,依稀在雪地之中还能看见,当年的半截砖头。再往前,牌楼大街。那里有家老汤池子,每到冬天,一泡就是一天。更往前,是戏楼。曾有个叫小菊仙的旦角,掏空了他们的零花钱。南边,有烤肉馆。西边,有大镖局。一路走去,全是他们当年。。。。鲜衣怒马肆意玩耍的地方。今日的他们走着年少时的路,身边也差不多都是少年时的朋友。可是。。。。可是。。。。突然,趴在李景隆背上的曹泰大喊。“哥哥喜欢看美人嘞。。。”“兄弟们扛着,去秦淮河走走嘞!”“走哇!”一滴泪,滚入脖颈。烫得李景隆的脖子,好似被臊了一般,通红通红。他低着头大喊,“走哇,我带着钱嘞!不用挂账。。。。。省着回家挨打!”“去梅妍楼给哥哥买一壶如梦酒。。。。”“叫芍花院的老鸨出来给哥哥唱首两相思。。。。”“让轻颜姑娘的画舫停下,哥哥爱听琵琶。。。”“把石城班子翻出来,给哥哥唱皮影。。。。”风中雪中,是曾经少年们回荡了二十多年的喊声。眼中口中,是如今的年轻人,藏了多少年的眼泪。然后他们的脚步,沿着当年走过的路,在闹市之中,穿行而过。沿途的人,目光无不错愕。待有人大胆问清了缘由,那些被光顾过的店家,通时都在门前,洒下一碗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