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渊那锭谢银和一句口信,最终并未直接落到云若手中。
东西到了张嬷嬷那里,便如通泥牛入海,再无音讯。银子自然被她笑眯眯地揣进了自已腰包,至于那句谢意,她只轻描淡写地对云若提了一句:“清凉殿那边送了件袍子回来,说洗得还行。”便再无下文。
在张嬷嬷看来,浣衣局的宫女干好活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得了上头一句“还行”已是莫大的脸面,难道还指望学士老爷亲自来谢不成?至于云若,能免于责罚已是万幸,更不敢奢求什么谢意。她只是暗自松了口气,庆幸没出纰漏,便将这事抛诸脑后。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宫里,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被咀嚼出千百种意味。
那送银子的小太监回清凉殿复命时,虽未打听到具l是谁洗的袍子,但“浣衣局有个宫女手艺精巧,帮陆学士救回了一件心爱旧袍”的模糊传闻,却不知不觉在清凉殿乃至一些与之有往来的低阶太监、宫女中小范围地流传开来。
这传闻几经转述,早已失了真,甚至添油加醋,将云若描绘得如何心灵手巧,宛若神技。但在等级森严、日子枯燥的后宫,这等微末小事,也足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一点新鲜的谈资。
这谈资,如通暗夜中的一丝微光,虽弱,却终究被某些有心人捕捉到了。
最先察觉到这丝变化的是柳如烟。
她似乎总有办法听到一些云若听不到的、来自“上面”的细碎消息。就在那传闻悄悄流散了几日后,一次夜间无人时,她拉着云若的手,眼睛亮得惊人,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姐姐!你听说了吗?清凉殿的陆学士!就是那位新科进士,皇上跟前的红人!他特意打听了你呢!还送了谢礼!”
云若正在灯下核对这个月的皂角用量,闻言笔尖一顿,一滴墨污了账册。她抬起头,有些茫然:“打听我?谢礼?我并未见到什么谢礼。”
“哎呀!定是被张嬷嬷那个老虔婆私吞了!”柳如烟立刻愤愤不平,随即又转为急切,“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学士记住你了!姐姐,这可是天大的机会!”
“机会?”云若放下笔,微微蹙眉。她本能地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宫廷之中,被上位者“记住”,尤其是以这种方式记住,福祸难料。
“对啊!”柳如烟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灼人的热度,“陆学士是清贵之臣,天子近侍!若能得他一句美言,姐姐离开这浣衣局,岂不是易如反掌?哪怕只是调去好些的地方,比如尚服局、司制司…也比在这里烂掉强啊!”
云若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离开浣衣局…这个诱惑太大了。但她立刻强迫自已冷静下来。
“如烟,慎言。”她打断柳如烟越来越激动的设想,“且不说传闻是真是假。即便为真,陆学士或许只是一时客气,转头便忘了。我们这等微末之人,怎能攀附得上那等清贵人物?妄加揣测,只会惹祸上身。”
柳如烟看着她,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化为理解和钦佩:“姐姐总是这般谨慎…是如烟太心急了。我只是…只是替姐姐委屈。”她低下头,语气变得低落,“姐姐这样的人才,合该在更好的地方…”
云若看着她失落的样子,心中一软,拍了拍她的手:“你的心意我明白。但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能安稳度日已是难得。”
柳如烟乖巧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但云若注意到,之后几天,柳如烟似乎格外留意与清凉殿有关的消息,甚至有一次,云若发现她偷偷模仿陆文渊那件袍子上残留的、被云若保全下来的诗句笔迹。
云若心中的那点疑虑,又悄然浮现。但她依旧没有点破。
然而,变化的不仅仅是柳如烟。
几天后,尚服局的那位钱女史再次来到浣衣局。这次不是为了公事,而是私下来找张嬷嬷。
两人在屋里说了好一会儿话。云若被叫去送茶水时,隐约听到“手艺…”“打听…”“陆学士…”等零星字眼。钱女史的目光似有似无地在她身上扫过,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
张嬷嬷送走钱女史后,脸色有些古怪。她将云若叫到跟前,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语气不像往常那般刻薄,反而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意味:
“没看出来,你倒是个有造化的。”
云若心中警铃大作,低着头:“奴婢愚钝,不知嬷嬷何意。”
“哼,”张嬷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尚服局的钱女史,刚才特意问起你。说是她们那儿有几件年头久远、污损厉害的旧宫装,是早年太妃们留下的,一直找不到人清理,问我们这儿有没有‘手巧’的能帮上忙。”
云若的心提了起来。这分明是试探。
“奴婢…奴婢只是侥幸…”
“是不是侥幸,试试便知。”张嬷嬷打断她,眼神锐利,“这可是尚服局的差事,办好了,自然有你的好处。办砸了…哼,丢的可是我们浣衣局的脸面!”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云若根本无法拒绝。
她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奴婢定当尽力。”
那几件所谓的“旧宫装”很快被送来。与其说是宫装,不如说是几块散发着浓重霉味和不知名污渍、颜色黯淡、几乎一碰就要碎掉的破布片。其污损程度和脆弱状态,远超云若之前处理过的任何衣物。
这分明是个烫手山芋!接好了,未必有多大功劳;接不好,就是现成的罪过!
云若看着那堆“古董”,头皮一阵发麻。她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有那位钱女史的“功劳”,或许是想卖陆学士一个人情,或许是想看看她到底有多大本事,又或许…只是想找个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