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那盏老式白炽灯,挣扎着闪烁了两下,竟然自己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黑暗,照亮了如同被台风席卷过的店铺。
王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冰凉粘腻,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他虚脱地瘫在蒲团上,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哀嚎。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胸口那张黄色的符纸,已经化作了灰烬,被汗水浸湿,粘在皮肤上。而在原本符纸的位置,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暗红色的、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的店字印记。
他……活下来了。
他挣扎着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陈瞎子。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泪流满面,心如刀绞。
之前的陈瞎子,虽说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自有一股出尘之气。
而此刻,他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被岁月瞬间啃噬了数十年。他瘫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头颅无力地垂下,原本银白的头发变得枯黄、稀疏、失去了所有光泽。满脸的皮肤都松弛地耷拉下来,形成了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密密麻麻的老年斑如同雨后苔藓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他的脸颊、脖颈和裸露在手背的皮肤。他仿佛在一夜之间,不,是在一瞬间,苍老了三十岁,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人。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原本就闭着的眼睛。此刻,两行触目惊心的、浓稠的血泪,正从他紧闭的眼缝中,缓缓渗流而下,在他灰败的脸上划出两道凄厉的痕迹。
为了对抗天机,逆天改命,他不仅折损了至少三十年的道行和寿元,连那双能窥破虚妄、洞悉命运的心眼,也付出了惨痛的、不可逆的代价。
老……老先生……王明哽咽着,喉咙像是被堵住,他用尽残余的力气,爬到老人的面前,额头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您的大恩大德……我……我王明今生今世,结草衔环难以报答……他泣不成声。
起来吧……孩子……陈瞎子的声音,变得极其沙哑、微弱,气若游丝,老朽……无碍……只是以后……怕是真的要当个名副其实的……睁眼瞎了……
他极其艰难地喘息了片刻,胸膛剧烈起伏,继续说道:你……你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但是,你和‘店’字的因果,也彻底……绑死了。记住我白天说的话,天亮之后,立刻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开一家店……守着它……那是你的新生,也是你的……囚笼……
从此以后,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店主。忘记过去,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今晚的事。对父母也只字不能提。天机……不可再泄露……否则……必有……大祸……说完这番话,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疲惫地挥了挥手,便闭口不言,陷入了沉沉的、或许是永恒的休眠之中。
王明知道,他不能再打扰这位付出了一切的恩人了。
他再次重重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将身上所有的现金,以及一张存有些许积蓄的银行卡,悄悄地放在了旁边倾倒的法坛上。他知道这点钱对于救命之恩来说,微不足道,甚至是一种亵渎,但这已经是他眼下能做的一切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位为了救他而瞬间苍老、双目流血、陷入沉睡的老人,将他的容貌深深刻在心里。然后,他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出了这片狼藉却充满恩情的店铺。
天,已经蒙蒙亮了。
微弱的晨曦穿透城市上空的薄雾,洒在街道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他而言,这是劫后余生,也是……一段全新而未知的、带着沉重枷锁的命运的开端。
5
一年后,江南水乡,一座名叫安渡的古镇。
镇子入口处,临着一条潺潺流过的小河,新开了一家小小的古玩店。店铺不大,只有一开间门脸,装修得古朴雅致,原木的招牌上刻着涵轩阁三个字,显得有几分刻意营造的风雅。店里光线柔和,摆着一些真假难辨的青花瓷瓶、陶罐、铜钱,以及几幅泛黄的山水字画和一些小巧的玉器杂项,一切都擦拭得一尘不染,却又透着一股缺乏人气的冷清。
店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姓王,平日里总是穿着一身素色的棉麻衣服,沉默寡言,几乎不主动与人攀谈,对于顾客的询价也常常是慢半拍才回答,显得心不在焉。他每天的生活都极其规律,甚至可以说是刻板——早上八点准时开门,打扫卫生,将每件物品擦拭一遍,然后便坐在柜台后,望着门外流淌的河水发呆。晚上八点准时关门,落下门板,隔绝内外。镇上的人几乎没见过他离开店铺超过河对岸的那座石桥,也从未见他和邻里有过多的来往,更没有亲戚朋友来访。镇上的人起初好奇,后来便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孤僻古怪,但时间长了,发现他人也算本分老实,便不再过多关注。
这个年轻人,自然就是王明。
他严格遵照陈瞎子的嘱咐,在处理完老家的一些琐事、安抚好父母后(只说自己想换个环境发展),便离开了原来那座差点成为他葬身之地的城市,几乎像是逃亡一样,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节奏缓慢的水乡古镇,用自己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以及父母资助的一部分钱,盘下了这家原本经营不善的小店。
他活了下来。
代价是,他成了一只被无形锁链困在方寸之间的鸟。这家小小的、安静的涵轩阁,就是他的笼子,他的堡垒,也是他的囚牢。他试过,只要他抱着侥幸心理,离开店铺的范围超过四十九步(他用自己的脚步反复测量过那条无形的界限),他的心脏就会传来一阵被铁钳攥紧般的剧烈绞痛,胸口那个暗红色的、如同烙印般的店字印记,就会变得滚烫灼人,仿佛要将他的皮肉烧穿,警告他立刻退回。有一次他试图硬撑着多走几步,瞬间的剧痛和窒息感几乎让他昏厥在街头。他彻底明白了店在人在,店亡人亡以及地缚灵的含义。
他的人生,被永远地定格在了这家店、这四十九步的方圆之内。远方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就连镇子另一头的集市,对他而言都如同天涯海角。
日子就像门前的河水,一天天平静地流淌过去,不起波澜。那段惊心动魄、关乎生死的记忆,被他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轻易不敢触碰,几乎快要被这日复一日的平淡所淡忘。他渐渐习惯了这种平静到近乎枯燥、孤独的生活,甚至开始安慰自己,这样也挺好,至少,他还活着,还能看到每天的日出日落,还能感受到风吹过河面的气息。他学会了泡茶,学会了仔细地擦拭那些或许并不值钱的古玩,学会了对着河水发呆一整天。他开始相信,也许余生就会这样,在这份诡异的宁静中,慢慢度过。
直到那个看似平常的下午。
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青石板路上,河水反射着碎金般的光斑。王明正坐在柜台后,捧着一本泛黄的书册打盹。
突然,店门口的风铃发出一阵急促凌乱的响声。
一个年纪大约二十出头,面色惨白如纸,头发凌乱,神情惶恐到了极点的女孩,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他的店里,差点被门槛绊倒。
老板……老板!救救我!求求你!女孩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颤音,她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把死死地抓住王明放在柜台上的胳膊,她的手指冰凉,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地掐进了他的肉里,带来轻微的刺痛。
王明从瞌睡中惊醒,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看到女孩那几乎崩溃的神情,心中莫名一软,问道:姑娘,你别急,慢慢说。你怎么了
有……有东西跟着我!它一直跟着我!女孩惊恐万状地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门口,仿佛那里潜伏着什么看不见的怪物,她压低声音,神经质般地快速说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就在我家楼下的墙上,贴着两张……两张白纸!很吓人!上面写着字……可是,我问了我爸妈,问了邻居,他们都说看不到!都说我眼花了!可我真的看到了!清清楚楚!
女孩的话,像一把生了锈、却冰冷刺骨的钥匙,猛地捅开了王明紧紧锁死的记忆之门。
一瞬间,一年前那个恐怖至极的清晨,那个带着腐朽气息的声音,那些诡异的景象,陈瞎子凝重的面容、流血的双目……所有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在他的脑海中回放!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仿佛再次被那只冰冷的手攥住!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脸色也微微发白。
他看着女孩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年轻的脸庞,仿佛看到了一年前那个同样绝望、同样无助的自己。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缓缓地问道,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那纸上……写的是什么字
女孩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剧烈颤抖的喉咙里,挤出那个让她魂飞魄散、也让王明浑身冰凉的可怕字眼。
奠……是奠字!两个很大的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