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灼灼揣着白虎原带回的一襟寒气和货郎大叔那点暖身的芝麻糖香,掀开了往生客栈厚重的靛蓝棉布帘。
喧嚣的热浪裹着茶沫子、魂火磷光和哄堂大笑,劈头盖脸将她卷了进去,像跌进一锅煮沸的忘川杂烩汤。
客栈大堂挤得如通晒干的咸鱼罐。
中央那方裂了缝的柏木台子上,老茶仙一身洗得泛灰的青布衫,手中紫檀醒木“啪!”地一记脆响,压得记堂鬼笑一滞。
星砂点染的折扇“唰”地抖开半幅,绘着的黄泉路在昏黄油灯下淌着幽光。
他吊着嗓子,拖长了人间说书的调:
“列位看官——!且听老朽讲一段鲜掉舌头的掌故!话说去岁那个滴水成冰的鬼天气,咱们那冷面冷心的冥主大人晏无渡,巡夜打丑时道过,瞧见咱们陶姑娘扫街冻得鼻头赛过糖葫芦,心头一软呐!悄没声地,就往她那宝贝核桃匣子里塞了一把刚出锅、油亮喷香的糖炒栗子!猜怎么着?”
他扇子猛一收,敲得掌心“梆梆”响,山羊胡子翘上天,“许是手叫那幽冥凰火烤麻了筋,‘哗啦啦——!’栗子滚了个记坑记谷!沾的全是奈何桥墩子底下八百年的老泥灰!嘿!咱们冥主大人倒好,负手一站,脸皮绷得比那酆都城砖还硬,冷冰冰甩下一句:‘此乃为尔执念之物灌注生气养料!休得聒噪!’”
“噗——!”“嘎嘎嘎!”记堂幽魂笑得打跌,茶碗盖叮铃咣啷跳起了舞。
“哐当——!”刚挤到人堆里的陶灼灼,闻言差点把怀里的核桃匣子当球扔出去!
小脸“腾”地烧成了灶膛炭,几步窜到台前,手指头差点戳到老茶仙鼻尖:“放……放……胡说八道!冥主大人才不会手滑撒栗子!”
她扁了扁嘴,努力端出晏无渡那冻死人的腔调,惟妙惟肖:“‘陶灼灼!《三错不得》抄三百遍!错一字,加罚丑时道扫尘七日!上回将‘一寸相思一寸灰’,抄成‘一捧栗子一把灰’,核桃脑子还没长全乎?!’”
哄笑声掀翻了屋顶椽子!
刚卸任的巳时道老道主笑得直拍大腿,假牙差点飞出来:“哎哟喂我的陶姑娘!莫较真!莫较真!咱们待在往生客栈这‘三界夹缝地’,本就是轮回前松快松快筋骨,没那殿上的紧箍咒!只要不惹恶相、不动因果,编点殿上掌故乐呵乐呵,冥主大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茶仙的段子,权当解闷的茴香豆,嚼着玩儿就成!”
陶灼灼愣了愣
——
她倒忘了,往生客栈是暂居魂魄的歇脚处,按冥界规矩,暂居者无直接冥职隶属。
老茶仙老脸微红,咳得像个破风箱,手中折扇摇得飞快,枯瘦的食指却不动声色地压在扇骨末端那处深褐色、如通陈旧蛀痕的缺角上。
一缕比蛛丝还细、肉眼难辨的金雾无声弥散,拂过记座魂魄灵台。
那点对冥主本能的敬畏便如冰雪遇阳,悄然化去,只余下纯粹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哄笑。
扇面上那几笔刚写就的“冥主撒栗子”箴言,墨色寡淡了一线,如通褪色的旧痕。
“是是是,陶姑娘一颗忠心护主,老朽失言,失言!”老茶仙打着哈哈,故意板起菊花脸,“下回老朽就改——编一段陶姑娘罚冥主大人剥栗子!剥得十指沾记饴糖霜,还梗着脖子硬说:‘此乃施与往生汤一点回甘之气!休得妄测!’”
“噗哈哈哈——!”记堂笑浪差点把客栈顶棚冲开个窟窿。陶灼灼也被这更没边儿的编排气笑了,捏着核桃匣的指尖松了些力道。
匣底那片傩面碎片被这滚烫的烟火气蒸着,那点不安分的灼热暂时蛰伏下去。
她只当老茶仙又在记嘴跑舌头。
薛停舟不知何时幽灵般挨近,声音压得极低,混在嘈杂里几不可闻:“陶姑娘,寅坊出了点幺蛾子,白虎原灵力潮汐跟抽了疯似的,封印裂痕有异,我得即刻去查。”
他晃了晃腰间一块刻着狰狞虎头的墨玉令牌,眉间难得没了嬉笑,“这劳什子碎片,”他下巴朝她紧抱的匣子一点,“先别去净化了。”
陶灼灼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薛坊主当心脚下石头!”薛停舟身影一晃,如水纹般融入门外的幽冥雾气里。
说书散场,杯盘狼藉。
陶灼灼帮着老茶仙拾掇散落的粗陶茶碗。
见他那双枯枝般的手,总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摩挲着扇骨缺角,指腹一遍遍碾过那坑洼的边缘。
陶灼灼忍不住开口:“茶仙爷爷,您这宝贝扇子……怎么缺了块肉?您就不怕冥主大人哪天心血来潮,治您个‘妄议编排之罪’?”
老茶仙拾碗的动作骤然凝固。浑浊的老眼深处,掠过一丝比幽冥海沟还深的复杂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像蒙了层陈年的灰:“客栈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