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又转向我,手里拿着一个朴素的牛皮纸文件袋:二小姐,您的信。
信我有点意外。这年头还有人寄信
范瑶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接过文件袋,有点分量。拆开,里面掉出来一个崭新的智能手机盒子,最新款的国产旗舰机。还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展开纸,上面是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的字:
【甍甍:
听说你回家了,真好!大城市里住大房子了!叔没啥好东西给你,这个新出的手机,听说拍照可清楚了,你拿着玩。卡里是叔和你婶攒的一点钱,不多,两万块,给你零花,别亏着自己!想吃啥就买啥!在那边好好的,别惦记我们。有空……有空回来看看。】
落款是:张叔张婶。
信纸下面,还压着一张照片。是去年过年,我在煎饼摊前拍的。穿着臃肿的旧棉袄,围着油乎乎的围裙,手里拿着个刚摊好的煎饼,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鼻头冻得通红。背景是青石巷斑驳的墙壁和热闹的人群。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有点酸。我赶紧低下头,盯着那张照片。
两万块。张叔张婶起早贪黑,摊多少张煎饼才能攒下这两万块还给我买这么贵的手机……
谁寄来的范太太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好奇。
我吸了吸鼻子,把照片和信纸胡乱塞回文件袋,又把手机盒子和银行卡盖在上面。没什么,以前邻居。我的声音有点闷。
范瑶看着我手里那个普通的牛皮纸袋,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闪闪发亮的钻石手表,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
哦,范太太没再追问,大概觉得不值一提,转头又笑着对范瑶说,瑶瑶,下个月你生日宴的名单,妈妈拟好了,你看看还要请谁
好的,妈。范瑶温顺地应着,目光扫过我紧紧攥着的文件袋,眼底深处,那丝若有若无的优越感,像水底的暗流。
我把文件袋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宝贝。手机盒子硌着胸口,有点硬。
这别墅里的空气,好像更稀薄了。
范瑶的生日宴阵仗果然很大。
包下了临湖的私人会所,花园里布置得如同童话。衣香鬓影,来的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范瑶穿着梦幻的定制礼服,像个真正的公主,被众星捧月。
我没去。理由很充分——上次丢人了,这次不去碍眼。
范先生和范太太大概也觉得我在场反而尴尬,没勉强。
我乐得清闲。白天睡到自然醒,下午窝在影音室看完了那部宫斗剧的大结局,晚上叫了外卖小龙虾,吃得满手油。
十点多,外面传来汽车声。我趴在二楼窗户往下看,范先生搀扶着范瑶下车,她脚步虚浮,脸颊绯红,看来喝了不少。范太太跟在旁边,一脸心疼。
瑶瑶今天太棒了!李太太她们都夸你大方得体!范太太的声音顺着夜风飘上来。
妈,我没事……范瑶的声音带着醉意,软绵绵的。
快扶小姐进去休息!醒酒汤准备好了吗范太太指挥着佣人。
客厅里灯光大亮。我趿拉着拖鞋下楼去厨房倒水。
经过客厅,范瑶瘫在沙发上,礼服裙摆散开,高跟鞋甩在一边。她闭着眼,眉头紧蹙,显然很不舒服。
那个周公子,还有王总家的儿子,对瑶瑶都挺有意思的……范太太低声跟范先生说着,语气里有种待价而沽的满意。
范先生嗯了一声,揉着眉心,看起来也有些疲惫。
甍甍你怎么还没睡范太太看到我,愣了一下。
喝水。我晃了晃手里的空杯子,径直走进厨房。
等我倒了水出来,范瑶似乎缓过来一点,半睁着眼,看到我,眼神有点涣散。
甍甍……她突然开口,声音含混,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羡慕你……
我停下脚步。
范太太和范先生也看向她。
范瑶扯出一个有点凄凉的笑,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可以不在乎……可以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我呢我不敢……我怕我一停下……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抽泣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我不是范家的女儿了……我得证明我有用……我得让所有人都喜欢我……我好累啊……
范太太立刻扑过去抱住她,心疼得直掉泪:傻孩子!胡说什么!你就是妈妈的女儿!谁敢说你不是!
范先生脸色凝重,沉默地看着。
我端着水杯,站在原地。厨房明亮的灯光从我身后打过来,在我身前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笼罩在沙发那边哭泣的母女身上。
范瑶的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真实的疲惫和恐惧。
羡慕我
羡慕我这块格格不入的旧瓦片吗
我什么也没说,端着水杯,安静地转身上楼。身后,是范太太温柔的安抚和范瑶压抑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委屈。
她的卷,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终点线飘渺,而鞭策她奔跑的,是身后随时可能坍塌的悬崖。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声音。
打开张叔张婶寄来的新手机,装上卡。开机画面亮起,很流畅。我点开相机,对着窗外的夜色随手拍了一张。
像素果然很高。
手机通讯录空空如也。我犹豫了一下,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一个名字:周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