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被沈司衡狠狠踩过一脚,却奇迹般没有完全碎裂的陶瓷小鸟。
经过她几个月的精心修复,裂痕被用金缮的手法细细描摹,仿佛一道道金色的闪电劈在鸟儿脆弱的身体上。
标签上写着:编号001,名称:非她。
周砚舟就是在这时找来的。
他站在门口,看着院内安静忙碌的苏念衾,站了许久才抬手敲响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他递上一本泛黄的手抄本,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听说你在找明代低温釉的配方……这个,是我家传下来的窑变图谱,或许有用。
他的目光落在她持着修复刀的手腕上,那道因长期精细操作而留下的细长浅疤,在清瘦的手腕上格外明显。
他喉结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
镇里的秋茶会那天,赵阿婆拉着她在茶馆的角落里坐下,眯着一双看透世事的眼打量她:丫头,城里那个男人,伤你很深吧
不等苏念衾回答,她便自顾自地用蒲扇敲了敲桌面: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想着去补别人的心窟窿。可人心不是瓷器,摔碎了,用再好的胶也粘不回原样了。
苏念衾低头,用茶匙轻轻搅动着杯中的茶沫,水汽氤氲。
她忽然就笑了,那笑意清浅而释然:我知道了。所以我现在只修物,不渡人。
话音刚落,手机屏幕亮起,弹窗跳出一条新闻推送:《衡聿集团总裁沈司衡突撤多个重要项目,疑似遭遇情感危机》。
她指尖轻轻一滑,灭掉了屏幕,将茶壶里滚烫的茶汤缓缓倒入杯中。
氤氲的热气升腾,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落如线,一只黑色的燕子迅疾地掠过茶馆湿漉漉的飞檐——和三年前,她在沈家顶层阳台上看见的第一只鸟,一模一样。
窗外的雨势渐大,将千年龙窑的轮廓都模糊成了水墨。
青石板路上的行人早已散尽,只余下雨打飞檐的单调声响,一声比一声急。
这场秋雨,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3
冰冷的雨丝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座古镇笼罩其中。
烬庐的屋檐下,一盏昏黄的孤灯勉强撕开一角夜色,却照不清门外那个男人的脸。
沈司衡就那么站着,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雕像。
曾经一丝不苟的昂贵西装,此刻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狼狈的轮廓。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只变形的铁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
这两个月,他像个疯子,抛下所有业务,追踪她所有可能落脚的地方,最后在一本她提过无数次的童年读物里,找到了这座名为烬的古镇。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被雨水浸泡得沙哑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的: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替身。
雨声太大,仿佛要将他的解释吞噬。
他上前一步,又生生止住,眼里的红血丝疯狂蔓延:那是我姑姑临终前写的名字,我只记得发音相近……后来是你,是你每天不管多晚都给我煮醒酒汤,是我高烧不退时,你守了整整一夜,也是你,亲手修好了我母亲最珍视的那幅被火燎过的画……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滚落,混杂着某种滚烫的液体,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破碎又可悲。
念衾,我不是不要你,是我蠢,蠢到以为你永远都会在。
苏念衾始终没有开门请他进去的意思。
她只是沉默地从屋里搬出一张矮桌,放在廊下。
然后是炉,是壶,是茶具。
炭火烧旺,壶里的水咕嘟作响,白雾升腾,模糊了她平静无波的脸。
她慢条斯理地投茶、洗盏、注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门外那个撕心裂肺的男人,不过是这场梅雨季里一道无关紧要的背景。
最后,一杯滚烫的碧螺春被她素白的手指推出,停在桌子中央,正对着沈司衡的方向。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即将触碰到温热的杯壁。
沈先生,小心烫。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清淡淡,像杯中的茶雾,一吹就散。
沈司衡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那股灼人的热意仿佛穿透了瓷杯,从他的指尖一路烧到心脏,烫得他狠狠一哆嗦。
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她投向巷口的目光。
那里,周砚舟撑着一把黑伞,静静地看了这边几秒,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融进了更深的雨夜里。
苏念衾收回视线,望着门外那个仿佛被钉在原地的身影,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啜了一口。
茶水微苦,而后回甘。
她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有些火,烧得再旺,也只能照亮一片废墟。
夜越来越深,雨声里,只剩下壶水不知疲倦的沸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