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没再说话,只是手脚麻利地往食盒里装东西。
糯米粑粑裹在芭蕉叶里,还带着点叶子的清香;
腌肉干切得方方正正,油亮的表面泛着酱色;
荷叶包着的杂粮饭团鼓鼓囊囊的,能看出里面混着玉米粒和红豆。
她的手指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却动作轻柔,像是在打理什么珍贵的物件。
温羽凡的目光落在食盒底层。
阿朵往里面塞了个油纸包,边角露出一小截靛青色的布条,边缘绣着细密的蛇纹。
他认得,那是苗人用来包裹蛊药的法子,防湿防潮,还能避虫。
心里忽然一紧,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他知道,这是阿朵在帮他。
阿朵把晾好的衣服叠好,和食盒一起用块蓝布包了,递到他手里。
布包沉甸甸的,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路上若遇着雾气,”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刻在石板上的话,“就嚼颗包里的花椒。那是用雷公山的野花椒晒的,能提神,还能让雾气里的东西不敢近身。”
她忽然往前凑了半步,发间的蛊香混着油茶的热气扑在他耳边。
一只温热的小手将一个东西塞进他掌心——是个银铃,小巧玲珑的,铃身上刻着看不懂的蛊文。
“猎头寨那边布了‘五毒阵’,”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风听去,“你别从那边走,绕路犀牛谷,能避开。这个铃铛,你收着。”她捏了捏他的掌心,“遇着不干净的东西,摇一摇,能帮你挡一挡小麻烦。”
温羽凡握紧那只银铃,冰凉的金属被他的掌心焐得渐渐发暖。
他抬眼看向阿朵,她的眼角还带着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多谢阿朵姑娘。”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成这一句。
萍水相逢,本就该是擦肩而过的缘分。
阿朵是开民宿的,迎来送往是本分,没理由为一个满身血腥的过客冒险。
可她偏就递了油茶,刻了符,塞了药,还说了那句救命的路。
温羽凡看着手里的布包,忽然明白,有些善意,从来都不讲理由。
就像这苗疆的晨雾,说来就来,却总能在最冷的时候,裹住一点人间的暖。
付完钱,温羽凡拎起蓝布包跨上摩托车,指尖刚触到启动杆,锈迹斑斑的齿轮就发出“咔啦”一声闷响。
他脚腕微微用力,引擎先是打了个哆嗦,随即爆发出沉实的轰鸣,排气管喷出的淡烟裹着清晨的湿气,在吊脚楼的木柱间打了个旋。
檐下的麻雀被这动静惊得扑棱棱飞起,翅尖扫过褪色的红灯笼,穗子晃出细碎的残影,像谁在半空甩了把碎银。
摩托车缓缓驶出民宿院坝,轮胎碾过青石板的缝隙,发出“咯噔咯噔”的轻响。
温羽凡下意识回头时,正撞见阿朵站在木门边。
她没再往前送,就那么立在晨光漫过的门槛上,靛青色的百褶裙被山风掀起细小的弧度,裙摆上绣着的银线在光里闪闪烁烁。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映着吊脚楼飞檐的眼睛,却亮得像刚从山涧里捞出来的露水,定定地粘在他身上,直到摩托车转过墙角,才被层层叠叠的竹楼挡住。
山路刚拐过第一个弯,风里就飘来缕极轻的调子。
是《送郎调》,温羽凡在苗寨的篝火旁听过一次,只是此刻被山风撕得七零八落,“金竹扁担软溜溜”几个字刚撞上他的耳膜,下一句就被吹得散了架,只剩个“千里路”的尾音,缠在摩托车的后视镜上晃悠。
他放慢车速侧耳听,那调子忽远忽近,像阿朵站在原地没动,只让风替她把歌声送过来,混着梯田里禾茬的涩气,在山谷里打了个转又飘回去。
前轮突然碾过块凸起的碎石,摩托车猛地一颠,后车斗里的竹编食盒发出“窸窣”的轻响。
是糯米粑粑在芭蕉叶里滚动,温羽凡能想象出它们相互碰撞的样子——圆滚滚的,裹着淡淡的叶香,就像阿朵往食盒里装时,指尖在粑粑上轻轻按出的浅印。
他腾出一只手按住食盒,指尖触到油纸包的边角,那里露出半截靛青布条,绣着的蛇纹在风里微微颤动,像在提醒他包里还藏着防潮的蛊药,和阿朵塞东西时那句压得极低的“雾里走慢些”。
视线往下落,正撞见腰间的银铃。
晨光顺着铃身的蛊文纹路淌下来,把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照得发亮,每晃一下就洒出串碎银似的脆响。
这声响混着《送郎调》的残音,像根无形的线,一头拴在他腰间,另一头还系在阿朵民宿的门环上,哪怕隔着半座山,也能感觉到那点沉甸甸的牵挂。
温羽凡捏了捏铃身,冰凉的金属里仿佛还裹着阿朵塞给他时掌心的温度,烫得人指尖发麻。
前方的晨雾正一点点退去,露出路牌上红得扎眼的字。
“鹰嘴崖还有五里”,新漆把底下“小心落石”的旧字盖得七零八落,铁架上的青苔被露水浸得发亮,像谁在这块警告牌上,硬生生叠了层更紧迫的催促。
温羽凡深吸一口气,鼻腔里钻进野花椒的辛香。
他手腕猛地发力,车把在掌心微微震颤,摩托车像突然醒过来的兽,后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的低吼。
青布衣襟被风掀起老高,露出腰间的银铃,那脆响混着风声灌进耳朵,像阿朵站在路口喊出的那句没说出口的“保重”,硬生生把苗疆的晨雾撕开一道口子。
前路还藏在山影里,可银铃的声响越来越清,混着阿朵歌声的余韵,在刀山蛊海的苗疆腹地,为他铺出条带着暖意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