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想劝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时候,他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能攥紧拳头,等着温羽凡拿主意。
周柏轩像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端起盖碗茶慢悠悠地撇去浮沫。
碧潭飘雪的清香漫开来,混着戏台飘来的脂粉气,在空气里缠成一团。
他轻吹了吹杯口的热气,浅啜一口,喉结滚动的弧度从容得很。
随后,他干脆转过头,目光投向戏台,嘴角还跟着台上的唱腔微微动了动,仿佛方才的邀请只是句随口的闲话。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清晨温羽凡和金满仓踏入会馆开始,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这两人。
他看着他们选了角落的桌位;
看着金满仓隔三差五往门口瞟;
看着温羽凡盯着戏台时眼底藏不住的焦虑……
他也瞧见了其他桌的人对这两个外乡人的冷淡,有人甚至故意把茶碗碰得叮当响,透着排斥的意味。
所以他笃定,自己这声邀请,对温羽凡来说,就像溺水时递过去的浮木。
戏台的锣鼓突然敲得急促,白素贞的唱腔陡然拔高,刺破了满堂的喧嚣。
温羽凡坐在雕花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茶桌边缘的木纹,指腹下的凹陷里还嵌着陈年的茶渍。
戏台上传来的高腔像把钝刀,一下下刮着他紧绷的神经,可满场的喝彩声浪撞在他耳膜上,却只剩一片嗡嗡的空洞。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周柏轩。
那人正用杯盖慢悠悠撇着茶沫,碧潭飘雪的热气在他鼻尖凝成细珠,又顺着鼻翼滑进唇角。
武徒八阶的气场像层看不见的膜,把周遭的喧嚣都滤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温羽凡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后腰的绷带仿佛也跟着勒紧了几分,伤口处的痒意混着焦虑,在皮肉下钻来钻去。
投靠周家?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停车场的钢管声碾得生疼。
岑家贝抱着断腿哀嚎的模样、侯显能砸穿柜台的掌力、袁盛那双淬着冰的眼睛……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翻涌,像要把他那点仅存的尊严撕扯成碎片。
可若不答应,他们俩就像被扔在砧板上的肉,岑家的人随时会拎起刀来。
他偷偷往旁边瞟了眼金满仓。
老金的衬衫后背已经洇出深色的汗渍,攥着桌布的指节泛白,连指缝里都渗出了油汗。
那双眼瞪得溜圆,却不敢看周柏轩,只死死黏在自己胳膊上,像只受惊的鹌鹑等着主人发落。
温羽凡的喉结滚了滚,突然想起秦岭暴雨夜,这人为了发烧的他,焦急敲开农户门的模样。
“当打手,当狗……”这几个字在舌尖打转,带着铁锈般的涩味。
他这辈子在公司被骂过怂包,被黑蜘蛛追得像条丧家犬,可从未想过要蜷在别人脚下讨生活。
可戏台的锣鼓突然敲得急促,白素贞的唱腔陡然拔高,像在催他做个了断……
弱者的体面,在生死面前一文不值。
周柏轩似乎看穿了他的挣扎,端起茶杯浅啜的动作慢得像在打太极。
茶盏碰到唇瓣的瞬间,他眼角的笑纹深了深,那抹了然的神色像根针,刺破了温羽凡最后一点侥幸。
良久,温羽凡的肩膀垮了下去,一声叹息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绷带摩擦伤口的细碎声响。
他想起酒店套房里那个赤脚奔跑的少女,想起岑家贝那句“卸你一条胳膊一万块”,想起黄队长说的“避免被执法者直接抹杀”。
原来命运从不是选择题,只是逼着你在烂苹果里挑个没那么烂的。
“好。”他开口时,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兄弟俩,往后就仰仗周家了。”
话刚落地,腰侧的伤口突然抽痛了一下,像是在为这句妥协哀嚎。
周柏轩的笑声陡然炸开,惊飞了檐角铜铃上的麻雀。
“自家人说什么仰仗!”他端起茶杯的动作带着股掌控一切的从容,茶盏在灯光下泛着暖黄的光,“以茶代酒,欢迎二位。”
温羽凡抬手去端茶杯,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抖。
青瓷杯壁的凉意顺着指缝往上爬,却压不住掌心的烫——那是屈辱,是后怕,也是绝境里抓住浮木的本能。
金满仓慌忙跟着举杯,杯沿撞在他手背上,发出细碎的脆响,两人的影子在灯光下挤成一团,像两株在风雨里互相攀附的野草。
三只茶杯在空中轻轻一碰,清脆的响声混着戏台的锣鼓,在暖香弥漫的会馆里荡开。
温羽凡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片碧潭飘雪,看似落进了安稳的茶汤里,实则早已被命运的水彻底浸透,再难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