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外头的风小了些,但空气里仍带着潮腥味。我刚进办公室,林枝就递来一份传真,印着粗黑的公章——房东提前收回厂房的催告书,理由是消防安全隐患。她的脸色很沉:这节骨眼,搬是搬不了的,但他们咬定有隐患,能逼我们交出钥匙。
我盯着那行截止日期,心底的弦又紧了一寸。
午后,沈一来了。他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身寒气,把一叠文件放在桌上,是他调查到的所谓第三方检测机构背景资料——注册地址是一间废弃的写字楼,法人名下有多家空壳公司,全和苏夏有直接或间接的资金往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公开这些我问。
等你有正面检测结果,才能反击。他把相机挂在椅背上,现在说,没人信你。
我知道他说得对,可心里还是涌起一股压抑的憋闷感。
傍晚,产线一角传来争吵声。我赶过去,看到两个女工正拎着包准备走,情绪很激动。原来是有人在她们耳边放话,说厂子拖欠工资没法结清。老钱急得直拍桌子,我拦下他们,把手头那笔临时回款分成几份,当场结给愿意留下的人。
你这不是硬撑吗林枝皱着眉。
撑一天是一天。我答得很轻,却像在和自己较劲。
夜里九点,厂外的街道寂静得出奇。我走到仓库后门,想确认新换的锁,结果在门缝里发现一小撮黑色的焦屑,轻轻一碰,便化成了粉。那是被火烤过的痕迹,虽微不足道,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扣住了我的喉咙。
隔着夜色,我似乎听见了远处有人关门的声响,很轻,却在冰冷的空气里敲得格外清晰。
第五章
大雪落了一夜,天亮时整个厂区像被厚厚的白布蒙住。寒气透过窗缝钻进来,落在皮肤上像针尖。林枝的眼眶通红,把一叠文件重重摔在桌上——两家加盟商的解约合同。理由相似,都是市场口碑受损,停止合作。
还没来得及开口,老钱就冲进来,脸色比外面的雪还白:仓库那边出事了,凌晨起火。
我跟着跑过去,刺鼻的焦味隔着几十米就能闻到。大门半掩着,里面的地面漆黑一片,水渍和灰烬混在一起,踩上去会发出黏腻的声响。半边货架塌了,烧焦的布料散发出呛人的酸味。8号位那一排只剩一截箱角,焦黑的纸皮像枯叶一样卷缩。
消防员说是有人用助燃液点的,火点集中,没有蔓延全场是因为夜里巡逻的保安早一步发现并拉了警报。我蹲在水渍里,手里捏着一片烤得脆裂的布料,心口像压了块石头。
医院走廊的暖气开得很足,可我还是觉得冷。母亲坐在病床上,鼻尖贴着输氧管,眼神里有疲惫也有责备:厂的事你少操点心,能卖就卖了。我握住她的手,却一句劝不出来。
晚些时候,沈一来了,带着国家质检所的加急检测进度表,样品已经进入实验阶段,但结果最快也要三天。他的神情比平时更严肃:你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对手不会等你翻盘。
夜里开会时,厂里的气氛凝得像冰。林枝摊开账表,手指落在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上:如果不注资,十天后我们就付不起工资。有人提议卖掉剩下的设备,还有人干脆建议关门大吉。我看着他们,喉咙像堵了棉花,最后只说了一句:设备留着,厂还要开。
散会后,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待到很晚。外面风声低沉,像压在屋顶的巨兽。忽然,一阵敲门声在走廊尽头响起,缓慢、沉重、带着回音。我走过去时,门口已经没人,只有一只塑料袋挂在门把手上,里面是半块被火熏黑的玫瑰胸针。
第六章
大雪后的清晨,天空像一张蒙着灰纱的幕布,沉沉压下来。厂房里暖风机嗡嗡作响,热气升到半腰便散掉,依旧挡不住空气里的寒。老钱搬来一个新铁柜,把仅剩的样衣和资料全锁进去,钥匙交到我手里:这几样要是丢了,我们真就没翻身的机会了。
我点了头,把钥匙揣进兜里,感觉它的冰凉一直烫到心口。
上午九点,林枝接到快递员的电话,国家质检所的加急结果提前到了。我跑到门口签收,拆开信封时,手指都在抖。检测报告上的结论干净利落——全部合格,无任何有害物超标。我盯着那几个字,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一时间说不出话。
沈一就在旁边,他拿过报告仔细看了一遍,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光亮:这就是你最硬的武器。
我吸了一口气,很快把思绪拉回现实:那就开发布会,把证据一次性亮出去。
林枝犹豫:证据是够了,但你要想好,对手不会干看着。
他们要的不就是我不敢站出来么我把报告夹进文件袋,这次我偏要让他们没法躲。
下午两点,我联系了市里几家媒体,又发了公开邀请给工人代表、客户、律师和质检人员。消息放出去不到半小时,苏夏那边就有了动静——一段经过剪辑的录音在网络上传开,里面有我的声音:先把货出掉,后面慢慢补手续。剪辑得天衣无缝,足够让人怀疑。
林枝气得直拍桌子:这录音一听就是拼的!
我心里明白,这就是他们的反击。可我也知道,越是这样,就越不能退。
晚上,厂区的灯全亮着,像是在为第二天做预演。我和沈一一起整理证据链:原始合同、送检凭证、封样录像、实验室资质、检测结果,甚至包括寄送过程的每一张照片。沈一看着我说:记住,明天不是你去求别人信你,而是让他们没理由怀疑。
我应了一声,把那枚被火熏黑的玫瑰胸针放进文件夹最前面。它已经不再是装饰,而是一道疤,一道提醒我为什么要把这场仗打到最后的疤。
夜深了,外面飘起了小雪。我站在厂门口,看着路灯下的雪花一点点落在地上,像是无声的倒计时。忽然,有辆车慢慢驶过,车窗降下,一个戴帽子的人盯了我几秒,然后缓缓露出笑意,发动机的声音在雪夜里格外刺耳。
第七章
发布会的早晨,天空放晴,阳光透过大楼的玻璃窗倾泻进来,映得会议桌上一排整齐的矿泉水瓶都闪着光。我提前一个小时到场,把每一份资料都按顺序摆好,从原始合同到检测结果,再到寄送过程的照片,一页一页分明。文件夹最前面,是那枚被火熏黑的玫瑰胸针,静静压在透明封袋里。
工人代表坐在前排,穿着干净的工作服,脸上挂着紧张却坚定的神情。客户代表神色冷淡地翻看邀请函,律师低头整理笔记,媒体的摄影灯偶尔闪一下,像是提前试探气氛。质检所的工作人员推着样品箱走到台前,将封样袋一一摆放,封条上的编号与报告相互对应,干净到找不到一丝瑕疵。
我走上台,麦克风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微微回荡。我先把检测报告高举起来,让所有人都能看清那行字——全部合格,无有害物质超标。现场一阵低声的交谈,有人抬起头看我,有人转向邻座耳语。
紧接着,我放出送检的全程视频,从抽样、封装、快递寄出,到质检所签收、实验室检测,每一个环节都用时间戳和监控画面锁死,没有任何剪辑的可能。
当视频播放到最后一帧时,我停顿了一下,看向人群中坐在后排的苏夏。她一身浅色套装,脸上带着得体的笑,但手指却在桌面上轻轻敲动。
至于流传的录音,我拿起一份音频分析报告,投影上出现了波形比对,这是由三段不同录音剪辑拼接而成的,音色、背景声和语速都不一致。这份鉴定出自第三方司法鉴定中心。
话音刚落,几盏摄影灯几乎同时闪起,记者们开始举手提问。有人问我接下来会不会追究法律责任,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会,而且已经走程序。
会后,我和沈一站在会场外的阳台上。冬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递给我一瓶水,说:今天的风向变了。我喝了一口,喉咙里那股长久的涩意终于松开了一些。
下午,几家客户先后打来电话,有人试探地提出重新合作,有人直接发来订单。工人群里也炸开了锅,大家互相转发着现场视频,有人说终于扬眉吐气了。
夜色降临时,厂房门口挂起了新的风向带,红得像火。母亲出院后第一次走到厂里,看着灯火通明的产线,眼角弯了弯,却什么也没说。
我站在她身边,忽然觉得风不再冷了。可就在这时,传真机吐出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印着几个醒目的字——外省商标异议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