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玉宫的新雪
孤绝峰,名不虚传。
这里没有四季,只有永恒的酷寒与死寂。罡风如刀,卷着万年不化的玄冰碎屑,在琼楼玉宇般的寒玉宫外呼啸盘旋,发出厉鬼哭嚎般的声响。宫殿通体由千年寒玉雕琢而成,晶莹剔透,华美得令人窒息,却也冷得刺骨。空旷得能听见心跳回声的廊柱间,只有阿阮一个活物的气息。
镜中人,是她,又不是她。
阿阮坐在冰冷的寒玉妆台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镜面。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可她的眼神,却像这孤绝峰终年不化的冰雪,空洞,麻木,深处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刻入骨髓的恐惧。
这张脸,据说是极像一个人的。像那个盘踞在师尊云无涯心底最深处,连无情道都无法彻底斩灭的影子。一个她从未见过,却如同梦魇般笼罩了她十五年人生的白月光。
阿阮。
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带丝毫情绪,却让阿阮瞬间绷紧了脊背,指尖冰凉。
她猛地回头,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就站在那里。
银发如瀑,长及脚踝,流泻在月白色的广袖流云法袍上,纤尘不染。容颜是笔墨难描的绝世,五官精致得如同冰雪雕琢的神祇,肤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双深邃的眼眸,本该盛满九天星辰的清辉,此刻却只倒映着寒玉宫的冰冷和……她渺小的身影,像寒潭深处冻结的漩涡。
玉微仙尊,云无涯。玄天界至高无上的存在之一,也是禁锢她灵魂的牢笼之主。
师……师尊。阿阮垂下眼睫,声音细若蚊呐,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十五年前,是这道身影将她从尸山血海中救出,给了她寒玉宫这一方看似华美的天地。可也是他,亲手斩断了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系,用无形的禁制将她锁在这冰雪牢笼。
云无涯缓步走近,步履无声,带着一股清冽如雪后松针的冷香,却让阿阮寒毛倒竖。他冰凉的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那审视的目光,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在欣赏一件精心收藏的瓷器,一件完美的……替代品。
今日气色尚可。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毫无温度。指尖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那触感冰冷滑腻,如同毒蛇的信子。阿阮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只觉得那触碰的地方泛起一阵阵恶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阿阮的心神猛地一跳!
嗡——!
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她体内某种奇异的感应。孤绝峰外围,那由云无涯亲手布下、号称连化神修士都无法撼动的囚仙锁灵大阵,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像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瞬间被狂暴的禁制力量碾碎,但那一瞬间的涟漪,却被她体内某种与之共鸣的力量捕捉到了。
有人闯入了禁制边缘!而且……受了重伤,气息奄奄!
阿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谁这么多年,除了云无涯,她从未见过任何活物能踏上孤绝峰半步!好奇,如同黑暗中挣扎的火苗,猛地窜起,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若是被师尊发现……
她下意识地看向云无涯。他依旧垂眸凝视着她,似乎并未察觉那丝微弱的波动,又或者,他根本不屑在意一只蝼蚁的垂死挣扎。
静心修炼,莫要胡思乱想。云无涯松开了手,语气平淡无波,转身走向内殿深处,银发在冰冷的光线下流淌着月华。为师需入定片刻。
看着那消失在重重帘幕后的绝美背影,阿阮剧烈的心跳才稍稍平复。她捂着胸口,那里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和惊悸。那丝来自禁制边缘的求救气息,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去还是不去
脑海中闪过幼时被师尊温柔教导的画面——那温柔之后,是亲眼目睹一只误入峰顶的灵雀被瞬间冻成冰晶,然后在他掌心化为齑粉的残忍。师尊说:外界之物,皆污秽,靠近只会带来毁灭。
可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混合着对外界的模糊渴望和对同类的怜悯,压倒了恐惧。阿阮咬了咬下唇,眼神闪过一丝决绝。她提起繁复却轻盈的裙摆,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悄无声息地溜出寝殿,朝着禁制波动的方向,一头扎入了那能撕裂金丹修士的狂暴风雪之中。
2
刹那暖阳
风雪如怒龙狂卷,刮在脸上生疼。阿阮凭借着对孤绝峰每一寸土地的熟悉(这是她十五年唯一的活动范围),以及体内那股与禁制微妙共鸣的力量指引,艰难地在能见度极低的风雪中前行。
终于,在靠近峰顶禁制边缘的一处巨大冰岩背风处,她看到了那个闯入者。
一个少年。
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一身被割裂得破破烂烂的粗布短打,身上布满了被禁制反噬和妖兽抓咬的狰狞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冰雪,又被极寒冻结成暗红色的冰晶。他脸色惨白如金纸,气若游丝,蜷缩在那里,像一片随时会被风雪吞噬的枯叶。
阿阮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血,如此重的伤。她蹲下身,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师尊赐予、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珍贵丹药九转回春丹。这丹药她从未舍得用过,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捏碎蜡封,小心地喂入少年口中,又用自己微弱的灵力催化药力。
时间在呼啸的风雪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明亮的眼睛,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生机和一丝尚未褪去的懵懂。尽管虚弱,这双眼睛在睁开看到阿阮的瞬间,还是亮了一下。
你……你是仙子吗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惊艳。
阿阮被他看得有些无措,脸颊微红,轻轻摇头:我……我叫阿阮。你感觉怎么样
林……林风。多谢仙子救命之恩!林风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阿阮连忙按住他。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阿阮十五年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她将林风藏在寒玉宫最偏僻、几乎废弃的一处堆放杂物的偏殿里。每日借口修炼,偷偷溜去照顾他,用自己微薄的灵力和珍贵的药物为他疗伤。
林风是个散修,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去过很多阿阮只在古籍上看到名字的地方。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着热闹喧嚣的修真集市,讲述着各大宗门收徒大典的盛况,讲述着秘境探险的惊险奇遇,讲述着御剑飞行时俯瞰山河的壮阔豪情……
阿阮姑娘,等我能动了,我带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大了,可热闹了!林风拍着胸脯,眼神真挚而热烈,老待在这冰天雪地里有什么意思人嘛,就该自由自在的!
自由……阿阮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涟漪。她看着林风阳光灿烂的笑脸,感受着他话语中描绘的鲜活世界,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像久困黑暗的人骤然窥见天光,那光芒刺眼,却让她甘之如饴。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看向林风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明了的依赖和憧憬。
然而,这份短暂偷来的暖阳,注定无法长久。
一股冰冷、浩瀚、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神识,如同无形的天幕,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孤绝峰!瞬间,连呼啸的风雪都仿佛被冻结了!
是师尊!他提前出关了!
阿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心头刚刚燃起的火苗,只剩下彻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