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
太平洋广阔的蔚蓝冰冷地横亘在时间里。
八年前机场登机口那个强颜欢笑的背影,七年前视频电话里他略显凌乱的宿舍背景和公式草稿,六年前邮件里简短到冷淡的论文摘要转发,五年前深夜隔着时差朋友圈里看到的北京初雪,四年前……再往后,各自奔忙的生活像两条过于接近的平行线,沉默地延伸。
指关节最终还是落在门板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三声叩响。
笃。笃。笃。
门内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动静传来,又像是错觉。
林其乐等了半分钟,门纹丝不动。
心底那点微弱的、连自己也不愿深究的期盼,随着电梯门开合间隐约传来的人声而彻底冷却,转为一种巨大的狼狈和自嘲。
八年的距离,或许早已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度量。
她微微吸了口气,将肩上那个沉甸甸的、远道而来的背包往上提了提,干脆利落地转身,鞋跟敲在光洁的地面上,声音干脆,走向不远处的电梯。
电梯平稳下沉的数字倒映在光可鉴人的金属门上。
1……2……1……门无声滑开。她走了进去,对着光洁如镜的梯壁,清晰地看到自己脸上强行维持的平静表情,那刻意维持的坚硬外壳下,裂痕在无声蔓延。
电梯门在底层无声滑开。
午后更加肆无忌惮的热浪从大敞的中庭入口涌入,与馆内的清凉猛烈对冲。
林其乐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踏出门厅灼热的地面。眼前的光线忽然被人影遮去了一块。
她猛地刹住脚步。
蒋峤西就站在离电梯口不足十步远的、一丛巨大的阔叶绿植投下的浓荫边缘。
他穿着简单的浅灰色薄款速干T恤,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片深色,勾勒出清晰的肩胛线条,额前的黑发也略微汗湿地贴了一点在鬓角。
手里还捏着一罐刚拧开盖、瓶身凝着密集水珠的冰镇可乐。
他喘得有点急,胸腔起伏明显,像是刚刚完成了短途的冲刺。
那双颜色偏深的瞳孔越过这短短几米的空间落在她身上,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沉静,幽深,一丝波澜也无。
没有久别重逢的热切,也没有门扉紧闭的疏离。
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有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瞬间洞穿了她的背包,她一路风尘,她刚刚在电梯里无声裂开的伪装。
那眼神像是无声的探询,也是无声的等候。
空气里只剩下知了毫无意义的嘶鸣,和可乐罐上水滴落在地面发出极轻的啪嗒声。
林其乐喉咙发紧,所有预备好的、刻意拉开距离的客套寒暄被这突如其来的堵截,和他那过于平静的注视压得粉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想把背包换个肩膀,缓解这如芒在背的压力,手刚一动。
还没吃饭吧蒋峤西的声音响起,有些低沉,像被北方的风沙磨砺过,带着清晰可辨的磁质,打断了她的动作。
东门外有家,饺子还行。他把可乐罐换到左手,右手很自然地伸了过来,摊开在她面前,掌心干燥,纹路清晰。
那是一个不容拒绝、自然而然接东西的姿态。
林其乐的手指蜷缩在背包带子上,用力捏紧,骨节微微发白。
八年的遥远似乎在这一刻被压扁了维度,某种久违的、熟悉的惯性驱使着她,带着一丝麻木感,卸下肩上沉甸甸的背包。
背包带子离开肩膀,被轻轻放在他摊开的手心,触碰到他温热的掌心皮肤。
他的手指没有迟疑地收拢,指节擦过背包粗糙的面料和她的指骨关节外侧,留下一点微妙的、带着力量感的摩擦温度。
他没有说欢迎回来,也没有问累不累。
自然的动作里仿佛没有八年的时间沟壑。
他拎起那个分量不轻的背包,像拎着他自己的笔记本,转身,示意她跟上:走。
面馆油腻呛鼻的油烟气息轰然袭来。
刚过饭点高峰,逼仄的空间里人声鼎沸,头顶老旧的吊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杯盘碰撞声和方言高谈阔论声响成一片。
蒋峤西选了最角落里一张油腻腻的方桌坐下,狭窄的空间几乎容不下第三个座位。
林其乐坐在他对面,背脊僵直地抵着同样油腻冰凉的墙壁。
头顶风扇叶片的阴影切割着桌面残存的面汤汤渍。
他拿起桌上的劣质抽纸筒,扯出几张皱巴巴的纸,一声不吭地开始擦拭两人面前的桌面,动作幅度不大,带着一种专注的细致。
擦完她那边,又用力擦了擦自己面前这片,厚实的廉价纸巾很快在油污前败下阵来,变得稀薄潮湿。
擦桌子的几秒钟里,他一直垂着眼。
林其乐的目光终于无处可逃地、彻底落在他脸上。
时间没有过度侵蚀他的轮廓,甚至因常年待在室内或实验环境中,肤色反而显得比高中时更冷白些。
下巴上残存一点青胡茬的印迹。
褪去了最后一点少年气的锋利,多了一种被理性浸润过的沉毅,如同封冻的冰川,表面坚硬,内里压抑着无法窥见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