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拥有重量的。
它沉沉地压下来,堵在口鼻之间,黏稠得如同冷却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泥沼中挣扎。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腐的土腥,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淡淡甜腥的腐烂气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深处。
意识像沉船后的幸存者,艰难地浮出冰冷的海面。我是谁?无数个世界的碎片在思维的断层中碰撞、闪烁——任务、拯救、毁灭、谈判、杀伐……无数张面孔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一个金色的、巨大的“休”字上。对,退休了。快穿局干了不知多少个纪元,累得灵魂都起了褶子。最后那个权限弹窗怎么选的来着?“随机养老世界投放”?啧,手滑了?还是被系统那老小子坑了?
管他呢,退休金到账就行。
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用了点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这具身体强悍的夜视能力正缓慢苏醒,如同精密仪器开始预热校准。轮廓,一点点从绝对的漆黑中浮凸出来。
首先感知到的是坚硬、冰冷、巨大无比的障碍物。他抬起有些僵硬的手,指尖触碰到面前的阻碍。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冰冷,仿佛来自亘古的幽冥,瞬间刺透了皮肤,寒意直透骨髓。触感粗糙,布满了一种巨大、繁复、难以理解的纹路,深深凹陷,带着金属特有的沉重质感。青铜。巨大无比的青铜门。他整个人,正背靠着这扇通天彻地的巨门。
脚下踩着的,似乎不是平整的地面。靴底传来一种粘腻湿滑的触感,伴随着某种东西被挤压、碾碎的轻微“噗叽”声。他低头,夜视能力此刻已清晰勾勒出脚下的炼狱图景。
尸骸。
层层叠叠,堆积如山。形态扭曲怪异,远超人类想象的极限。有的如同被剥了皮、筋肉虬结的巨猿,却生着昆虫般的复眼和螯肢;有的则像巨大的、腐烂了一半的蝙蝠与蜥蜴的缝合体,嶙峋的骨刺穿透腐烂的皮膜;还有的干脆就是一团不断蠕动、散发着恶臭的暗紫色肉瘤,表面布满渗着粘液的孔洞和獠牙……奇形怪状,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死了。死得透透的,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暗色、粘稠的液体在尸骸间流淌、汇聚,形成一汪汪小小的、散发着腥臭的泥沼。而他,就站在这由怪物尸体垒成的山顶。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恐惧,纯粹是生理性的恶心。他嫌弃地皱了皱眉,退休第一天就踩屎坑?这养老世界的“欢迎仪式”可真是别开生面。
下意识地,手指在腰间一抹。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冷坚硬的金属触感。还好,老伙计还在。他反手拔出那把陪伴他征战过无数时空的狭长直刀。刀身黯淡无光,甚至有些地方沾染着暗绿色的、半凝固的黏液,像是某种生物肮脏的血浆或分泌物,正缓缓向下滴落。
啧,脏死了。
他随手扯起一片还算“干净”的怪物残破皮膜——那东西坚韧得如同某种粗粝的皮革——慢条斯理地擦拭起刀身。动作稳定、从容,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处理垃圾般的漠然。暗绿的粘液被刮掉,露出底下冷冽的金属本色,如同沉睡的凶兽睁开了眼。
刀身映不出他此刻的模样,但他能想象。快穿局“颜值天花板”可不是浪得虚名,哪怕在尸山血海里滚一圈,骨子里的俊美和那份睥睨的劲儿也磨不掉。身高腿长,宽肩窄腰,这张脸可是刷爆过无数任务世界的“通行证”。可惜了,这鬼地方连个镜子都没有,白瞎了这份“养老资本”。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巨大的空间。只有粘液从刀尖滴落,砸在下方腐肉上的轻微“啪嗒”声,单调地重复着。
就在这时——
嗒。
声音极其轻微,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这粘稠凝固的死寂。来自他左后方,那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深处。
不是怪物爬行的窸窣,不是粘液滴落的啪嗒。那是…靴子底,轻轻踏在冰冷坚硬地面上的声音。短促、清晰、带着一种刻意收敛却依旧无法完全隐藏的轻盈和力量感。
来了个活的?
擦拭刀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的焦距都没有改变。但他全身的肌肉,那些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淬炼、早已超越人类极限的纤维,在瞬间完成了从绝对放松到蓄势待发的转换。如同沉睡的火山,表层平静无波,内里熔岩已在奔涌咆哮。他依旧维持着背对声音来源的姿势,背对着那片深沉的黑暗,只有握着刀柄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能在万分之一秒内爆发出最致命的一击。
身后的存在显然也察觉到了他这微不可察的变化。脚步声,停了。
空气仿佛被冻住了。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两道意识在无形的黑暗中激烈地碰撞、试探。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在尸山血海之上疯狂弥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黑暗,牢牢钉在他的后背上——冰冷、锐利、没有丝毫温度,带着一种审视死物的漠然。
有意思。在这鬼地方,除了他,居然还有活物?而且……似乎不那么好打发。
他嘴角无声地勾起一个近乎玩味的弧度。退休生活,看来不会太无聊了。
擦刀的动作,终于到了尾声。他手腕一抖,最后一滴粘稠的暗绿液体被甩飞出去,啪地一声溅在不远处一具巨猿怪物的眼窝里。刀身重新恢复了那种内敛的、冷硬的光泽。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查看自己领地的从容,转过了身。
目光投向那片声音消失的黑暗深处。
浓墨般的阴影缓缓蠕动,如同活物般向两侧退开一小步。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立在那里。
第一眼,是雪白。不是衣袍,而是那片裸露在外的侧脸,在周围粘稠黑暗和幽暗青铜光泽的映衬下,白得惊心动魄,宛如深埋地底千年、不染尘埃的古玉。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透着一股子刀锋般的冷硬。
然后,是浓墨般的黑。黑色的连帽衫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那线条冷峻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手里提着一把刀。刀身宽阔,样式古朴厚重,刃口在极暗的环境中似乎能吸收周遭一切微光,透出一种沉甸甸的、内蕴杀机的乌金色泽。刀尖斜斜指向布满粘液和污血的地面,一滴浓稠得发黑的血,正从刀尖缓缓凝聚、拉长,最终无声地坠落,砸在下方一具怪物尸骸突出的獠牙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一声。
兜帽的阴影深处,他能感觉到两道目光。那目光穿透了距离和幽暗,像西伯利亚冻原上万年不化的寒冰,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审视和一种非人的死寂,牢牢锁定在他身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能冻结灵魂的冰冷和探究。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需要被评估、被归类、甚至被清除的异常物品。
这种目光……啧,久违了。上一个敢这么看他的人,坟头草都换了几茬宇宙了。
一种奇异的、带着点恶趣味的兴奋感,如同细小的电流,窜过他的神经末梢。这破地方,总算来了个像样点的“风景”。
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嘴角的弧度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邪气。舌尖轻轻抵了抵上颚,然后,一声清晰、悠长、带着十足调侃意味的口哨声,刺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在这巨大的青铜囚笼里回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