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猛地跳转。
不是这暖黄暧昧、酒气熏天的包厢。是七年前,一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夜。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泡面和汗水的酸馊味。狭窄逼仄的地下室里,唯一的窗户被旧报纸糊着,透不进一丝风。破风扇在墙角苟延残喘地摇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吹出的风也是热的。
刚毕业的江牧野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坐在唯一一张瘸腿的折叠桌前。桌上堆满了揉成一团的设计图纸,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烟灰散落得到处都是。他死死盯着桌上那台二手笔记本电脑屏幕,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和额角暴起的青筋。
他刚成立不久的小工作室,接的第一个稍微像样点的单子,黄了。甲方临时变卦,尾款一分没拿到,前期垫进去的材料费和人工费像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更雪上加霜的是,他费尽心思拉来的唯一一个有点背景的投资人,刚刚打来电话,语气冰冷地通知他撤资,理由是看不到短期盈利希望。
地下室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破风扇徒劳的嘎吱声和他粗重压抑的呼吸。
我端着一碗刚煮好的、清汤寡水的挂面,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面前,碗里可怜巴巴地卧着一个荷包蛋。牧野,先吃点东西……
我的声音干涩。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扫!
啪嚓!
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面汤溅在我的脚踝上,瞬间红了一片。碎裂的瓷片和面条狼藉一地。
吃吃什么吃!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站起来,椅子被他带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指着我的鼻子咆哮,林晚星!你告诉我!钱呢!钱从哪里来!明天!就明天!工人的工资拿什么发供应商的货款拿什么堵啊!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地下室浑浊闷热的空气里,绝望和暴怒像实质的毒气在蔓延。
我低头看着脚踝上那片迅速红肿起来的烫伤,火辣辣的疼。又抬眼看向他扭曲的、被失败和不甘啃噬得面目全非的脸。那张曾经意气风发、写满理想和光芒的脸,此刻只剩下狰狞的戾气。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
我没有躲开他喷溅的唾沫,也没有去看脚踝的伤。只是沉默地弯下腰,在一片狼藉中,捡起那个孤零零的、摔在角落却奇迹般没有破掉的荷包蛋。蛋清凝固着,边缘焦黄,散发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属于食物的香气。
我把它放在桌角唯一干净的地方,然后抬起头,迎着他暴怒的、几乎要吃人的目光。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我……把老家的房子卖了。
那是我父母去世后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一套位于小城、不大但很温馨的老房子。承载着我童年所有的温暖回忆。是我在这世上,除了江牧野,仅剩的、有形的根。
空气仿佛凝固了。破风扇的嘎吱声显得格外刺耳。
江牧野脸上汹涌的暴怒瞬间僵住。他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闷棍,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置信、错愕,还有一丝……迅速被掩盖过去的狼狈和心虚。
他死死地盯着我,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胸膛剧烈起伏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地下室压抑得让人窒息。
终于,他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一点,但眼神依旧锐利得吓人。他扯了扯嘴角,那表情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冷酷的意味:
哦卖了卖了多少
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丝心疼。没有对我失去唯一家的半分动容。
只有冰冷的、对价码的询问。
就像此刻,他看着衬衫上的唇印,看着坐在他腿上的许知意,然后对我说:她只是低血糖犯了。
历史以一种荒诞而残忍的方式,精准复刻。
七年时光,像一把钝刀,反反复复切割着同一个地方。我以为血肉模糊之后会长出茧子,会麻木。可当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语气、熟悉的理所当然劈头盖脸砸下来时,我才知道,没有。
心还是会疼。只是这一次,疼得尖锐而清醒,不再夹杂任何愚蠢的幻想。
包厢里的空气依旧凝固着。那些看好戏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许知意微微咬着下唇,眼神在我和江牧野之间飘忽,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柔弱。
江牧野皱了皱眉,似乎对我的沉默和直勾勾的眼神感到不悦。他身体微微前倾,手依旧搭在许知意身上,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鸟。他看着我,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施压和警告:
林晚星,别在这儿杵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空无一物的手,不是让你去处理南区那个项目的合同吗弄好了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理直气壮。仿佛我只是一个因为工作没做好而跑来打扰老板雅兴的、不懂事的下属。仿佛眼前这不堪的一幕,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幻觉。
南区那个项目……呵,他随口指派的杂事,我确实还没弄完。在他心里,我的价值,大概也就止步于处理这些琐碎,为他和他心尖上的人腾出风花雪月的空间。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涌上喉咙。我用力咽了下去。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我像个虔诚的朝圣者,供奉着我的全部:青春、热情、唯一的财产、全部的爱意,甚至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尊。我燃烧自己,只为照亮他通往成功的路。我以为付出一切,总能换回一点真心,一点珍惜。
可结果呢
他穿着我卖掉家换来的钱给他置办的昂贵西装,坐在我陪他喝到胃出血才拿下的高端项目带来的名利场里,怀里抱着他求而不得的白月光,然后告诉我:她只是低血糖犯了。
而我,林晚星,我的存在,我的感受,我的尊严,在他眼里,轻贱得不如他衬衫上那个刺眼的唇印。
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七年积攒的疲惫,在这一刻,被这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彻底冲垮、碾碎。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像风暴过后的死寂海面,冰冷,深邃,再也不会掀起任何波澜。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曾经让我魂牵梦萦、此刻却陌生得令人心寒的脸。看着他护着许知意的那只手。看着他衬衫上那枚刺目的唇印。
然后,我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
灯光下,那枚戴在我左手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折射出冰冷的光。铂金的戒圈,中间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钻石。不大,款式也很简单。是江牧野事业刚有起色时,在一个商场专柜买的。他说:晚星,委屈你了,以后给你换大的。
我当时怎么回的我好像笑着说:这个就很好,我很喜欢。
喜欢它的简单,喜欢它所代表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