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让我右手粉碎性骨折,在接下来至关重要的查分、填报志愿乃至整个漫长暑假,都几乎无法握笔、无法进行任何精细操作的意外。剧烈的疼痛和后续繁杂的手术、康复治疗,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死死困在病床上和家里。
查分在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和药物带来的昏沉中,我连登录系统的力气都没有,全靠父母焦急地一遍遍打电话查询,最终也只得到一个冷冰冰的系统错误,成绩暂无法显示的回复。填报志愿更是天方夜谭。
等到三个月后,我的右手勉强能拿起勺子自己吃饭时,尘埃早已落定。所有本科批次的录取早已结束。我错过了整个流程。
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工人,面对这种超出他们认知和能力的系统错误和突如其来的横祸,除了唉声叹气、四处求告无门,最终也只能接受现实。他们求爷爷告奶奶,托了无数关系,花光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才在最后时刻,把我塞进了一所偏远省份的二本院校,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冷门专业。
而我的真实成绩,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消失得无声无息。省考试院后来补开的这份成绩证明,更像是一个迟到的、充满讽刺意味的墓志铭。
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这痛感奇异地压下了心底翻涌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滔天巨浪。那场意外发生前,我只跟一个人详细说过我考后的感觉——题目出奇的顺手,尤其是数学和理综,几乎完美覆盖了我最后押题的重点,发挥超常。那个人,就是江临。
他当时笑着揉我的头发,说:我家月月最棒了,肯定能上京大!
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然后,意外就发生了。在一个监控死角的小巷口,一辆没有牌照的摩托车。
巧合吗
过去三年,我用倒霉命不好来麻痹自己,强迫自己不去深想,把那份成绩证明死死锁在电脑最深处,假装它不存在。我像个鸵鸟,把头埋进二本院校那平庸的沙子里,用便利店打工的忙碌和疲惫来填满所有缝隙,试图忘记自己曾经离星空那么近。
可今晚,电视里江临那张志得意满的脸,那刺眼的状元横幅,还有许昭阳信息里踩着你上位几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刻意结痂的伤口上。
锁在深渊里的不甘和怀疑,被这烙铁烫得滋滋作响,疯狂地嘶吼着要冲出来。
电脑屏幕的光,冰冷地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痕。然后,我拿起手机,屏幕解锁的光刺得眼睛生疼。
找到许昭阳的头像,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停了几秒,最终落下。
【同学会地址和时间,发我。】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我关掉电脑屏幕,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霓虹,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变幻莫测的、微弱的光带。
黑暗里,我睁着眼睛,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沉寂了三年之后,终于被彻底点燃了。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决心。
同学会订在时光里最大的包间。水晶吊灯晃得人眼花,巨大的圆桌铺着洁白的桌布,上面已经摆好了精致的凉菜和酒水。我到的时候,人差不多齐了。空气里弥漫着香水、发胶和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气息。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林疏月!
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率先响起,带着夸张的惊喜。是李薇薇,高中时就是班里有名的小喇叭,最爱打听八卦和比较。她今天穿了条亮片吊带裙,妆容精致,快步走过来,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视——我身上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最简单的纯棉T恤,在满屋子光鲜亮丽的同学中,格格不入。
疏月,真是好久不见!听说你在南方的XX学院哎呀,那地方风景可好了,就是偏了点。
她语速飞快,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桌的人都听见,不过也挺好,压力小,生活安逸嘛!不像我们,在京城都快卷成麻花了!
她的话像扔进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吸引了周围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打量,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毕竟,在座的要么是名校在读,要么已经拿到了名企的offer。
薇薇,别这么说。
旁边一个男生打着圆场,是以前的学习委员陈默,他推了推眼镜,看向我,疏月,别介意,薇薇就是心直口快。快坐快坐,就等你了。
没事。
我扯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任由李薇薇把我拉到靠边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离主位很远。
刚坐下,包间的门被服务员恭敬地推开。
主角登场了。
江临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休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文尔雅的笑意。他身边簇拥着几个当年和他关系不错的男生,众星捧月般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在包间里扫视一圈,带着一种主人般的从容,最终,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停顿了大概零点五秒。没有惊讶,没有尴尬,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或者一件摆在角落的、落满灰尘的旧家具。然后,那目光便极其自然地滑开了,仿佛从未停留过。
他笑着和迎上去的同学寒暄,握手,拍肩膀,声音清朗,姿态无可挑剔。人群自然而然地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旋涡,欢声笑语瞬间高涨。
江大状元!可算把你盼来了!
临哥,牛啊!给咱班长脸了!
快跟我们说说,清华园里啥感觉是不是美女如云
我坐在热闹的边缘,像一个局外人。李薇薇凑到我耳边,声音压低了,却带着更浓的八卦和刻薄:看见没啧啧,这派头!听说清华好几个院抢着要他呢!再看看你……唉,当年你俩多好啊,真是可惜了……不过也是,现在差距确实……她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和同情的眼神,比刀子还利。
我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冰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浇熄了喉头那点翻涌的涩意。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我,带着探究和无声的比较,然后化为更深的叹息或更明显的轻蔑。
江临在主位落座,位置正好斜对着我这边。他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被仰望的淡然。有同学起哄让他讲两句。
他笑了笑,很谦逊地摆摆手:没什么好说的,运气好而已。关键还是心态要稳,目标要明确。
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全场,最后,像是终于看到了角落里的我,语气温和,带着点长辈关怀晚辈的意味,就像疏月,虽然去了不同的地方,但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肯努力,未来一样有无限可能。
这话听着是鼓励,是格局。可落在我耳朵里,配合着他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和周围同学瞬间聚焦过来的、混杂着怜悯和看看人家状元心胸多宽广的目光,每一个字都变成了淬毒的针。
他在用他的成功,他的宽宏大量,再一次无声地定义着我们的差距,把我牢牢钉死在失败者的位置上。
我握着水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冰冷的、被反复践踏后的麻木。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里,包间的门又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