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荆婵心中积事不曾细看,现在冷眼端详,那雪玉灵巧的小兽不是狴犴又是什么,刑狱宫四衙判听、狱讼、稽查、处刑,正对着谛听、獬豸、狴犴、睚眦四兽,这一窝子盐工怕是在杜霖大摇大摆进村之时就已知晓了,自以为掩饰设计能捉拿一个榷盐使下来盘问情报,那曾知杜霖眼在局外,而身在局中,故意漏出破绽来与人怀疑,为的就是一举杀入盐窟,直取腹地。
连荆婵的本事他也算计在内,赌得便是荆婵心有秉持,不溃大义,她连山野恶匪逼命都会出手相救,得知此地实为盐窟难道会放任自流?余家人在利用她的良善,杜霖何尝不在考察她的秉性?江湖出身的人身上都带着很显见的气质,叫做善恶由心,这样的人往往看似自由来去实则牵挂最深,简单的一点正义、公理、承诺就能拴住他们,供人驱驰。
荆婵的确不会放任这盐村不管,但不代表她能纵容他人随意谋算,荆婵是难见的利刃,既然他杜霖强要驾驭,就不要怪她出鞘太快,余锋反噬。
“那你可料到这般行事,会有果报?”荆婵瞬入黑影中犹如鬼魅般缠到杜霖身后,鹰爪直取杜霖喉头,低下头冲他耳边冷冷地轻喝一句,她能感到手中人随着她的呼吸立毛而起。
她是浓夜里栖身的黑豹,这小子,呵,不过是爪子都没长齐的小猫。
就算她身上经脉被封,连刀也不知去向,杀他也依旧和杀一只鸡一样简单。
只是荆婵站在杜霖背后,看不见他脸上逐渐划开的癫狂笑容,只有他知道这战栗来源于骨髓里的兴奋。
杜霖双眼亮得可怕,他笑着,却分外冷淡地张口:“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不必晦法度,果报将自消。
”“这么多阴尸恶鬼都不应报,你说,什么是果报?”杜霖的眼神快要将周围的黑暗灼出一个洞。
熊熊大火早已燃烧。
“我就是果报。
”——“螳煞刀法,挥刀若不为斩除万世不公,不为惩尽恶臣奸邪,那天生我何故!”那天生我何故!生我何故!何故!何故!何故!!!!何故?荆婵的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的眼前又是那深不可测的断崖烈火,火中煎熬着万万具焦骨,它们有的张牙舞爪地露出和荆婵一模一样的脸来,新的“荆婵”在骨中出生,又受到业火焚烧而死去。
“阿月,是你说的,救苍生不如救一人,现在你面前就有一个你能救的人,你也不愿救了吗?”“你只需要看我一眼,我便得救了。
”“阿月,求你救我,你能救我,唯你救我。
”她救不了苍生,救不了断锋山上下一百四十八口人,救不了为她而来的宋衡承。
齐钧,求你告诉我,为何天生我坚韧,又屡屡贱我命运?为何赐我解救世人的刀法,又夺走我存在于世的牵挂?你能不能告诉我?荆婵多年来积攒的心魔就此爆发,一时间真气内乱,催发毒素,她体内霎时陷入冰火两重天之中,一时热意焚心,骨如蚁蚀,浑身灼烫,转瞬又陷入刺骨的冰寒之中,呵气成霜。
杜霖自然也感觉得到身后的人已然毒发,不多时就会力竭晕倒,心悸,耳鸣,陷入幻觉,血枯而亡。
他渐渐敛尽笑意,站在原地等着荆婵自己不堪折磨懈力倒地。
真是可惜,还以为遇到了故人,同样的一把双刀,不过是似是故人。
也对,那时候他才多大,四岁?还是五岁?那一任螳煞刀已经是二十岁了,是他娘的故交,过了这么多年,想也知道不是同一个人了。
这双刀遗在这女人手里,当真不值,等了却这一桩差事,他就把刀寻回来,就……让它和娘呆在一起吧。
可杜霖料想之中的倒地声并未响起,相反的,他的脖子上袭来一阵劲风。
“咳……咳咳!”什么!杜霖瞳孔紧缩,此刻的震惊不是作假,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掰荆婵钳住他脖子的手,鹰爪一般的手指在他颈上留下三个深陷的凹坑。
那手捏住的仿佛不是他的喉咙,而是他的心肺,窒息感传遍四肢百骸,越挣扎,那只手就握得越紧。
可这女人应当已经神志不清了才对,难道是凭着本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来不成?杜霖眼前闪过层层黑影。
呼吸!我要呼吸!要死了!我要死了!救救我,有没有人救救我。
“……救……咳咳……救,”杜霖还是第一次因为无法呼吸达到濒死,那双精于掩饰的狐狸眼睛透出一点真正的忧伤,这次真的要死了吗?真的可以死了吗?他忽而觉得自己还在那个枫叶如火的院子里,高高地荡着秋千,娘站在那里。
杜霖放下双手不再挣扎。
就在他意识快要消失之前,锁在他脖子上的桎梏消失了——荆婵重重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