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那个夏夜,至今还像一团湿冷的墨,洇在我骨头缝里,甩不脱,擦不掉。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被翻开的浓重腥气,混着夏日野草疯长的辛辣气息,沉沉压下来,连喘气都带着黏腻的窒息感。头顶的月亮被一层薄云遮住,吝啬地漏下几缕惨白的光,勉强勾画出脚下这座孤坟模糊的轮廓——坟头草长得比人还高,在夜风里鬼祟地摇摆,活像无数窥探的手臂。
祝老四就在我旁边,佝偻着腰,铁锹一下下掘进坟土里,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干这行当久了,动作快得像地底钻出来的耗子,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狠劲。月光偶尔扫过他侧脸,我瞧见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最近几个月,他那眼神总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魇住了,直勾勾的,没什么活气。
四哥,我压着嗓子,喉咙干得发紧,这坟……邪性得很,村里人都不敢靠近。要不,咱换一处
换祝老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手里的锹没停,铲起的黑土甩在脚边,怕了怕了就滚回去抱着你婆娘睡热炕头!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底下埋的,可是个早年间的‘肥主儿’!起了棺,发了财,够咱兄弟快活半辈子!
他越说越激动,眼珠子里那点麻木被一种近乎贪婪的狂热取代,在昏暗里幽幽发着光。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股不安非但没压下去,反而像坟头的荒草一样疯长起来。祝老四最近太怪了,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乎劲儿,尤其提到这座孤坟的时候。
没容我多想,祝老四手里的铁锹咚一声闷响,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他动作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珠瞬间亮了,如同饿狼嗅到了血腥。着了!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扭曲的兴奋,快!清边儿!
我俩的锹立刻快了几分,泥土簌簌落下,很快,那口深埋的棺材就露出了狰狞的一角。借着惨淡的月光和旁边那盏摇曳不定、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微光,我看清了棺木的材质——不是寻常的松柏,竟是阴沉沉的槐木!整口棺材被一种近乎墨汁的深黑色覆盖,上面似乎还刻着些弯弯曲曲、早已模糊不清的纹路,像某种凝固的诅咒。一股比泥土腥气更浓、更沉、更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直冲脑门,熏得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槐木棺……镇邪的我心头猛地一抽,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祝老四却像没听见,或者说,他眼里只剩下这口棺材。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抡起铁锹,用足了力气,朝着那漆黑的棺盖狠狠劈了下去!
梆——!
刺耳的撞击声撕破了死寂的夜。那声音不像砍在木头上,倒像是砸在了一块生铁上,震得人虎口发麻。就在这声音炸响的同时,异变陡生!
棺材周围的泥土,如同被煮沸的开水,毫无征兆地剧烈翻涌起来!一股股、一团团滑腻冰冷的黑影,猛地从湿冷的黑泥里弹射而出!
蛇!全是蛇!
通体漆黑,鳞片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幽光。最恐怖的是它们的眼睛,密密麻麻,在黑暗中亮起,如同地狱里点燃的无数细小灯盏——那是令人头皮炸裂的、冰冷粘稠的猩红色!
它们像被这劈棺声彻底惊醒、激怒的黑色潮水,带着令人窒息的腥风,瞬间就漫过了我的脚踝、小腿,冰凉滑腻的触感让我浑身汗毛倒竖!无数嘶嘶的吐信声汇聚成一片死亡的低鸣,冰冷地钻进耳膜。
啊——!我魂飞魄散,本能地就想往后跳开,可腿脚却像被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一条冰冷滑腻的蛇身已经缠上了我的脚腕,我甚至能感觉到鳞片刮过皮肤的粗糙。
混乱中,只听得祝老四那边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带着一丝痛楚。一条格外粗壮的黑蛇,三角形的蛇头死死咬在他的右手虎口上,猩红的蛇眼在昏暗中闪烁着妖异的光!
完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被这种邪性的东西咬中,哪里还有活路
然而,祝老四的反应却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他非但没有惊恐惨叫,反而爆发出一阵更加癫狂、更加刺耳的大笑!
哈哈哈!好!好得很!他猛地低头,眼神里燃烧着一种非人的、混合着剧痛与狂喜的光芒,死死盯着咬住他虎口的蛇头。就在我惊骇欲绝的注视下,他竟然……竟然张开了嘴!那布满黄垢的牙齿,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戾,狠狠地咬向蛇头下方七寸的位置!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蛇头被他硬生生咬断!冰冷的、带着浓烈腥气的蛇血猛地喷溅出来,溅了他满脸满身,也溅了几滴在我脸上,冰冷得犹如寒冰。
祝老四毫不在意,他像扔垃圾一样甩掉那还在抽搐的蛇身,任由自己虎口上两个深深的血洞汩汩冒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溅到嘴边的蛇血,那动作如同野兽。随即,他猛地举起那只流血的手,将喷涌的鲜血胡乱地涂抹在漆黑的槐木棺盖上!
血引路,阎王笑!他嘶声狂吼,声音在寂静的坟地里回荡,如同夜枭的厉啸,老东西!老子给你送开门红来了!今晚,老子要发财!发大财!谁也挡不住!
他的脸扭曲着,在蛇血和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形如厉鬼。他涂抹在棺盖上的血迹,迅速被那吸水性极强的槐木吞噬,只留下几道暗红发黑的、如同巨大伤口般的印记。
我被这疯狂血腥的一幕彻底震住了,连缠绕在腿上的蛇带来的恐惧都忘了。祝老四他……他根本不是人!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还是这邪性的坟地把他逼疯了
就在他狂吼的尾音还未消散,就在那些被血腥味刺激得更加狂躁的黑蛇再次蠢蠢欲动,准备将我们彻底淹没的瞬间——
嚓……嚓嚓……嚓嚓嚓……
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瘆人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那口被涂抹了鲜血的槐木棺材里传了出来!
像是……像是有人用又长又尖、无比枯硬的指甲,在棺材内壁的木板上,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抓挠着!那声音刮擦着耳膜,也刮擦着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与此同时,放在棺材旁边地上那盏唯一的油灯,灯焰猛地一跳!原本昏黄摇曳的火苗,瞬间变成了幽幽的、惨淡的绿色!如同坟地里飘荡的鬼火!冰冷的绿光骤然亮起,将周围的一切,包括我们惊恐扭曲的脸、翻涌的蛇群、那口漆黑的棺材,都映照得一片惨绿,森然如同鬼域!
嗬——!我倒抽一口冷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抓挠声,那诡异的绿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魂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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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群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变故惊住了,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和翻涌的动作,竟诡异地停顿了一瞬。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棺材里持续不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抓挠声,以及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轻微噼啪声。
祝老四脸上的狂笑也僵住了。那抹疯狂还凝固在脸上,但眼神深处,终于有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源自本能的恐惧。他死死盯着那口棺材,涂抹着蛇血的手微微颤抖着,虎口的血滴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四……四哥……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里……里面……
祝老四猛地转过头,那双被惨绿灯光映照的眼睛,里面血丝密布,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他看着我,又看看棺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在吞咽巨大的恐惧。但很快,那点恐惧就被一种更加偏执、更加不顾一切的疯狂压了下去。
怕什么!他嘶吼着,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声音却干涩发劈,装神弄鬼!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玩意儿在里头挺尸!
他猛地弯下腰,竟然不去管那还在渗血的手,双手死死抠住棺盖边缘的缝隙!那被蛇血染黑的指甲深深嵌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