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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的距离
那是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大明的儿子在重庆工作居住,由于又生下了老二,是个大胖小子。就打电话让大明两口子到重庆,照顾一下自己月子里的媳妇。这大明呢,也想抱抱自己的大孙子,就与老伴一起乘飞机到了重庆的儿子家里。
这天,他闲来无事,听说江水比往年的大,就信步漫游到朝天门码头,观看长江洪水。往日里,江水仅到朝天门码头阶梯的一半,今天再看江水已经淹没了码头一大半的阶梯。看着浩浩的江水东流,游轮在汽笛声里进进出出,码头里的旅客川流不息地来来往往。从心里感慨:重庆真是个好地方,就是有一点热,别的没毛病。
大明站在一棵大树的绿荫里,手里拿着一瓶水,望着眼前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流和远处的江水出神,他看到有一艘游轮到岸,拖着行李的旅客正在下船,从他的身边走过。他那漫无目的的目光,望着眼前晃动的人流。
忽然,他的注意力落在人群里一位衣着打扮光鲜的女士身上,神经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
咦,这位白衣女士的身影,怎么这样熟悉大明的脑海里,蹦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疑问,紧跟着就自动否决了。
怎么可能!当他把目光再次锁定即将走过自己身边的这位白衣女士,随着距离与这位女士的拉近,他的目光再次发亮。
这位女士走路的姿势和面孔,咋看着这么眼熟啊!
他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和我同窗十载,又一起在小许村插队的王红吗!那一头乌黑油亮的卷发,匀称的身材迈着轻盈的步子!
即将与大明擦肩而过的白衣女士,此时也注意到这个戴着眼镜、盯着自己看的陌生男人。她放慢步子稍一停顿,用手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有色眼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扫了一眼面前的这位男士,径直走了过去,尽显女性的天生傲气和矜持。
大明此时的脑袋,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在是与不是之间,飞快的计算检索着各种可能性。
算了吧!这么多年了,也许是我看花了眼认错了人呢!大明想道。
那有那么巧,人人流熙熙攘攘的重庆朝天门码头上,四面八方的旅客川流不息,我刚到这里没几天,怎么可能遇上远在千里之外分别、这么多年音信全无,我们一起在小许村插队的王红呢!
再说了,刚才人家从我面前擦肩而过,她显然是也在看我。人家没有一点认出我来的意思,身边有这么多的人来来往往,如果认错了人,那该是多么的尴尬呦!
可是大明并没有死心,高速计算机检索得不出准确的结论。
大明与王红一同下放在小许村插队二年,同一个屋檐下读书十年,他下意识的感到:刚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这位白衣女士,就是王红。曾经有过的青春浪漫,青涩的知青生活、还有逝去的艰苦岁月,真是刻骨铭心的难忘!
她就是王红,如果此时错过,我将悔恨终生!终于按耐不住,对着已经远去的背影,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王红!过往的旅客纷纷扭头观望这个声音有些沙哑的男人,大明却一点也不在乎。
这时白衣女士已经走过去好几十米远了,显然白衣女士已经听到了大明的喊声,她慢慢的站住,转过了身。
大明又一声撕破嗓子的喊到:王红!白衣女士挥了一下手,大步朝着大明走过来。
王红,真的是你!大明也快步朝王红跑去,俩人有一米远距离时,站住了。
按大明的说法,王红愣是看了又看,竟没有一下子认出他来。而大明则一眼就认出来了王红。
大明,真的是你呀!
就这样,在分别近四十年后,两个曾经的知己,在山城重庆朝天门码头川流不息的人流里,神话般地相遇了。这样的巧遇,只能说是上苍的安排,才可以解释。
倾诉不尽青涩年华的苦辣酸甜记忆,道不完从小许村回城以后的相思。有多少年的离别,就有多少年的思念!人生道路曲曲折折拐过九十九道弯,世事更迭数不尽的千难万险。大明与王红在朝天门码头旁的一个小茶馆里,他们以茶代酒举杯对饮。跨越时空的岁月,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多少已经发黄的故事碎片,通过两个人的语言交谈重新活了起来。顺着时间的次序,在记忆的长河里捕捉着一件件愉快的往事。深埋彼此记忆深处的酸甜苦辣咸,被岁月演变为一坛陈年佳酿。
大明后来回忆说:共同经历的冒险,谁都没有忘记。有时彼此还做一些深层次的补充,她谈话的兴致很高,她把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身边的鸡零狗碎等等,也翻了个底朝天。
王红的父母原在绿城大学工作,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响应建设大西南的号召,到了四川的一个大山沟里工作。父亲是研制航天设备的工程师,那时父亲的单位弄得很神秘,单位通信地址都是用数字编号的,母亲是航天系统医院的医生。她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她对家里的事守口如瓶,没有任何同学知道。家住绿城插队到小许村的同学,都回到了绿城,唯有王红回到了四川的山沟里,她父母工作和居住的地方。不久,她在父亲工作的下属单位,安排了工作。以后又考取了武汉大学,毕业留校几年后,又公派到英国深造。
大明从她的言谈话语中,已经知道她现在的事业如日中天,现在的王红早已经不是当初跟他一起钻麦秸堆的青苹果了。如今她家在武汉,父母在重庆居住。她现在不但有自己的商贸公司,还是武汉大学的客座教授,每天工作依然很忙。她的父母年迈有保姆照顾,但她依然在武汉与重庆间,像个机器人一样来回奔跑。她也想着把父母接到武汉生活,但二老的朋友圈在重庆,长久地生活于此也不愿意离开。谈及父母的任性和固执,她很苦恼。她的生活很优越,并不安于现状。只是她依然单身,这令大明不解又不便细问。
谈及如何消磨时光王红的感受是:能够消磨时间真的是太奢侈了,我一天恨不得要有48个小时才好呢!就不会觉得时间不够用了,事业心强的女人大抵如此。大明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很多王红,至今单身的缘故。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男人谁会受得了
王红说她心情郁闷的时候,经常是如独狼一般,到世界各地去旅行,或是和公司里的女孩子们一起泡酒吧。大明暗想:她公司里的女孩子们,面对这个一天要有48小时才好的老女人,会是什么样子的感受
大明看着王红说话时的优雅神态,分别后四十几年的人生故事,从她的口中娓娓道来,大明忽然觉得自己的命运真是可悲,与她相比顿时感觉天昏地暗。
我离开广阔天地去当兵,她离开小许村进了工厂;我部队转业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半死不活的工厂做工,她离开镶着金边的饭碗又进入大学去读书;我一路跌跌撞撞数次下岗,她放着大学教师不干,不屑一顾地看了看,随手就扔掉了,拍拍屁股到大英帝国见世面去了。
大明面对彼此巨大的落差,深有自愧弗如之感。心中窃想:苍天也爱美人!老天怎么把这么好的人生机遇,毫不吝啬的都送给了她!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重庆的朝天门码头的晚上,依然人流熙熙攘攘。大明与王红就要分手了,王红把她的胸怀敞开了,大明不想跟她拥抱;然后她又伸出白皙的手,他也不想跟她握手。
因为不管怎样告别,都无法排解淤积于大明胸中的郁闷。大明选择挥手告别,转身离去,因为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