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其格怔了怔,抬眼看他。苏和冲她笑了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再说了,你不是说过吗狼再狡猾,也狡猾不过牧人的套马杆。
她的肩膀终于微微松懈下来,嘴角轻轻扬了扬。那是当然。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回握住他的手。
夜风依旧冷冽,但两人交握的掌心却渐渐有了温度。远处的山影依旧沉默,可此刻,似乎也没那么令人不安了。
夜越来越深了,月亮泛着毛边。透露着红光,月亮升起来了——却不像往常那样皎洁。
它低垂在草原尽头,硕大、暗红,像一只充血的眼球,死死盯着这片寂静的草海。浑浊的月光泼洒下来,给枯黄的草叶镀上一层铁锈般的暗红。远处的山脊在月光下显出狰狞的轮廓,如同伏地的兽脊,随时会暴起噬人。
风忽然停了。连虫鸣都消失了,整片草原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草叶偶尔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像是某种细碎的、不安的窃语。
其其格站在帐外,仰头望着那轮不祥的月亮,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袍角。
血月。。。。。。她低声说,嗓音干涩。
苏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轮红月仿佛近在咫尺,压迫感扑面而来。月光下,他看见其其格的侧脸绷得紧紧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
怎么了他问,却已经预感到答案不会让人安心。
其其格没有立即回答。她转向西北方的山谷,那里的阴影比别处更浓重。
狼群要来了,她说,血月当空时,它们会变得。。。。。。不一样。
仿佛印证她的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长嚎——不是平日的狼嚎,而是某种扭曲的、近乎癫狂的啸叫,在死寂的草原上久久回荡。突然间,红光一瞬间暗淡下去,密布的云将红云一点点的吞了下去。
月光更暗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慢慢蚕食。阴影从四面八方聚拢,草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移动。马厩里的牲畜焦躁地刨地,其其格解下挂在蒙古包前的套马杆:要变天。她说这话时,苏和正往药箱里装最后一把曼陀罗。草原的风突然变得腥膻,远处传来幼狼的呜咽,像婴儿的啼哭穿透层层夜幕。
夜,静得可怕。
血月低悬,暗红的光晕染透了整片草原,连风都凝滞了,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苏和和其其格并肩坐在帐外的火堆旁,火焰摇曳,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狼嚎之后,草原陷入了更深的死寂。没有蹄声,没有嚎叫,甚至连草叶摩擦的沙沙声都消失了。只有血月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不对劲。。。。。。其其格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刀。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远处的黑暗,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能看穿那片浓稠的夜色。狼群不该这么安静。
苏和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炸开,转瞬即逝。也许它们绕道了。他说,但自己都不太相信。
时间在寂静中被拉得漫长。每一刻都像被血月凝固,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苏和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第一百下时,抬头发现其其格的肩膀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绷的神经。
他解下自己的皮袄,披在她肩上。她愣了一下,没拒绝,只是将皮袄裹紧了些。
天亮就好了。他说。
其其格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仍盯着远方。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明明灭灭,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
夜,依旧静得可怕。
血月渐渐西沉,天色由暗红转为深蓝,最后褪成灰白。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地平线时,苏和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都僵了。
其其格站起身,皮袄从她肩上滑落。她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草海,眉头紧锁。
它们没来,她喃喃道,但也没走。
草原上,风终于重新流动,带着露水的湿气拂过脸颊。可苏和却觉得,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仍悬在头顶,像一把未落下的刀。
天刚蒙蒙亮,苏和就跟着牧民们出了门。
昨夜的血月仿佛一场幻觉,草原在晨光中恢复了平静。但狼群的威胁仍在,牧人们必须加固围栏,清点牲畜,为可能到来的袭击做准备。苏和帮着搬运木桩,捆扎绳索,手掌很快磨出了血泡,但他没停下。
正午的太阳毒辣,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看见其其格在不远处驱赶羊群,她的动作比平时更急促,眉头始终紧锁。
苏和!朝鲁在远处喊他,再来搭把手!
他应了一声,跑过去帮忙抬起一根沉重的横木。阳光晃得他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但他咬着牙,直到围栏最后一处加固完成。
好了。。。。。。他喘着气说道,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下一秒,天旋地转。
他最后的意识,是膝盖重重砸在草地上的钝痛,和远处其其格惊慌的呼喊——
苏和!
暴雪在午夜降临。苏和被狼嚎惊醒时,看见东南方的天空泛着诡异的红光。他跌跌撞撞冲向马场,皮袍下摆结满冰凌。风雪中传来马匹的悲鸣,三十八匹良驹的缰绳在其其格手中绷成死亡的弓弦。他看见她的红头巾在狼群中忽明忽灭,套马杆挥出的银弧不断被灰影吞没。
雪粒刮在脸上像生锈的刀片。苏和攥着那截断裂的银镯向前狂奔,靴底的血在雪地里绽开成串的萨日朗。狼穴洞口垂着缕缕红布条,在风里摇晃如招魂的经幡。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那是连暴风雪都吞不下的悲怆。
三天前其其格往火堆里添牛粪时,银镯在火光中闪了一下。长生天会收走最明亮的星星。她突然用汉语说,辫梢的绿松石贴着苏和的手背发凉。当时他没看见少女偷偷用刻马鞍的铁片,在镯子内侧划出蒙文永生时,食指被割出的血珠。
黎明时分,苏和在狼穴前找到半截染血的银镯。雪地上散落着撕碎的红布条,像零落的萨日朗花瓣。马头琴声从最年长的牧人喉间溢出时,他忽然想起初见那天,其其格的发辫扫过他手腕的触感。三十八匹马完好无损地归来,其中那匹枣红马的眼角结着冰晶,不知是雪还是泪。
葬礼那天,苏和把银镯系在头马颈间。迁徙的候鸟突然低空掠过,三十八匹马同时扬起前蹄,鬃毛在阳光下连成一片金色洪流。牧人们惊呼着去抓缰绳,却见马群齐刷刷转向东南方——正是其其格消失的方向。
第二年白灾来得格外早。苏和在马灯下擦拭手术刀时,听见帐外传来熟悉的银铃响动。他冲出蒙古包的瞬间,狂风卷着雪片灌进眼眶。朦胧中似有红衣闪过,套马杆的弯钩在月光下划出他曾吻过的弧度。
其其格!汉语的呼唤被撕碎在风里。三十八匹马突然集体嘶鸣,震得冰棱簌簌坠落。苏和追着那抹红色跑到悬崖边,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孤零零映在断崖上。装曼陀罗的药囊从怀中滑落,在深渊里开出一朵朵致幻的花。
牧人们找到他时,这个汉族兽医正抱着马头琴跪在雪地里。琴箱上深深浅浅全是指甲抓挠的血痕,最深的裂口处卡着半枚银铃——和其其格头巾上掉的那枚正好凑成一对。他哼着变调的《黑骏马》,把碎银铃按进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接住那年冬天少女坠落的温度。
如今当外乡人问起总在悬崖边徘徊的空鞍马,老牧人会指向天边的火烧云:看那红头巾似的云彩底下,有两行蹄印永远叠不成一双。而马群经过狼穴时依然会整齐地偏头,像是有人骑着透明的马,在它们眼角的反光里轻轻扯动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