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回信,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我告诉白小路说林廊不需要任何安慰,林廊不会真的希望她介入自己的家事,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成不了林廊真正意义上的家人。我封好回信,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期待白小路下周的来信。如果她照我所说的做,那么下周,她一定能给我一个我希望看到的结果。至于我没回她上一周来信的事,她既然不提,我便不做解释。如果白小路没在看,我的一切表演都没有意义。
白小路接下来的这封信长了许多。我粗略翻看一下,满满的还是林廊的事。林廊的父母又吵架,林廊的父母给她太大压力,林廊的班主任瞧不起林廊因为她不够优秀……最后,白小路问我她要怎样做才能让林廊好起来。
我弯起唇角,给白小路回信时恨不得用尽这世界上所有温柔的词句。还在信的末尾给白小路画了一个善解人意的笑脸。咄咄逼人是最愚蠢的做法,等着吧,我会用我的方式把林廊这个名字从白小路心里彻底抹去。为此我多么耐心,我搜罗白小路心里剩余的光,编织成网,白小路不必妄想逃脱。至于林廊,我必须踩着林廊的脊背攀爬到白小路心里的顶峰,所以林廊就去死吧。
我和白小路,胜者为王,败者就永远滚出白小路心里,这就是女生间友情的规则。林廊就去死吧。
我从白小路的信里拣出碎片来拼贴林廊的样子,几乎能看到那样一个迅速憔悴下去的女生。可是有什么办法,两个人已经足够多了,所以林廊,去死吧。
那是十一月阳光莫名灿烂的一天,班长又一次把白小路的信转交给我,我笑着谢谢她,迫不及待地拆信。
白小路说:林廊跳楼自杀了。
我捏着信纸的手抖了一下。林廊竟然真的……
听白小路提起过,林廊有想要自杀的念头。而我是怎么回复来着我说,每个人在难过的时候都会有那样的念头,不用过分紧张,给林廊一点自我调整的时间她会好起来的。可是没想到,林廊竟然真的自杀了。
像有潮水漫过,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给白小路回信时我提起笔,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写道:对林廊来说这个结果不坏,她终于解脱了,父母无论吵成什么样子都和她无关了。
再下一周,白小路没有给我回信。这并不算超出我的预料,白小路需要时间面对林廊死掉的事实,我有放纵她一周的大方,却不会无限期大方。林廊死了,我不必再顾忌什么,就连着血肉把林廊从白小路心头挖出,留下的伤口我会慢慢填补,总有一天会好的。
再下一周,依然没有白小路的来信。
学校里疯狂地传着县重点刚升入高二的女生跳楼自杀的消息,据说是因为那个女生感觉压力过大,还听说县重点高中暂停三天的晚自习给学生留出一个调整学习压力的时间。
对于这些内幕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了。我还知道那个女生的压力是怎样越来越重,我还知道,那个女生叫林廊——
那个自杀的女生叫……
白小路啦。
哦对对,白小路,名字好俗气啊哈哈。
我猛地停住脚步。那几个女生开着水龙头在洗手,哗啦啦流下的水看起来近似灰白色,死气沉沉。我盯着水流中不断翻转着的手,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白小路自杀了,那林廊呢
或者说,白小路自杀的消息这么快传到市重点来,那自杀了的林廊呢
坐回到自己座位上的一刹那,我心中涌起无数种念头。这些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像一列火车在我眼前呼啸而过,我数着一节又一节车厢,无力而又悲伤。
你热衷于掌控,想要让一切按照你期待的样子进展,为此你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你把脉搏的跳动间隔计算得精确到毫秒,你甚至乐此不疲地观察人在说我不知道
时的眨眼次数。你自信于自己对人心的了解,你引诱人走上一条在你规划之内的路,为此你是多么得意可是——
很不幸你弄错了方向。
当晚回到寝室我逐个地翻看手机通讯录,终于辗转找上一个县重点的同学。
白小路自杀了我发出这么一条短信。
隔了十分钟对方才给我一个小心翼翼的回复:嗯……你还好吧
我吸了一口气,盯着她回复的那几个字,直到手机屏幕黯淡下去。
嗯我还好。对了,你认不认识七班的林廊
我就在七班啊,没有人叫林廊。
诶你跟白小路同班吗她跟谁关系很近啊
这次对方很久都没有回复。
我攥着手机,黑色的金属外壳甚至烫了起来。我闭了闭眼,很多以为已经淡忘了的事渐渐浮出记忆的海。白小路说过自己疯狂迷恋林这个姓,她说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冷静沉稳的人,看上去很可靠,其实是把自己的懦弱藏了起来。或者至少,也要做到安静下来,别再像初中时一样以为张扬可以掩饰什么。而如果……
如果把白小路说过的这些话拼起来就是林廊。
我看到一个少女,有特别黑的头发和眼睛,面容淡漠。她看着我,忽然转身走了。我从没见过她但我知道她就是林廊,于是我想要叫住她,可是我看见白小路其实就在不远处等着她。
林廊牵起了白小路的手。
她们一起向远处走去,漫天飞起了大雪,她们的背影交叠在一起,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如果我想伸手挽留呢我伸出手,我想说不要走,擦过我指尖的只有冰冷的雪,脸颊却流淌过温热的液体。我蹲下去,放纵自己痛哭失声。可是就算这样,就算哭到声嘶力竭就算冷冽的空气扎进我的肺部连呼吸都痛,白小路也不会再回来了。而这时所有的回忆都变成是一种罪孽。
她们是一个人。
我和白小路之间,从来就没有过第三个人。
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原来我握着手机睡着了。我翻开短信一栏,看见昨天那个初中同学给我的回复。
你也知道白小路,看着跟谁都好,其实跟谁都不怎么样。你对她那么好肖婷婷一来她还不是把你扔下了。唉她初中时多能闹啊,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高中就文静了,装呗。
我删除了这条短信。我和白小路之间的事那个女生根本不明白,她也不需要明白。任何人都没这个资格。
周末我回县城的时候到白小路家去,开门的是她的妈妈,化着很精致的妆,但可以看出眼睛是红红的。
你是她扶着门看我。
我真诚地与她对视:阿姨你好,我是白小路最好的朋友。
我和白小路的妈妈聊白小路生前的事,期间我们几次都失控地哭出来。我是唯一能够陪她这样放纵自己感情的人,因为我是白小路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好朋友。白小路的妈妈说她真的不敢相信白小路就这样走了。有一天早上她起床做好早饭敲着白小路的房门喊她的名字好像这样她还能看见白小路睡得迷迷糊糊地开门出来洗漱。
可是白小路她回不来了,她死了。
白小路死时未满十七岁。